或许是宸亲王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了。
诚郡王微微勾唇,笑着解释道,“我有手有脚,又是郡王之尊,做什么贪图一个陌生郎君的傍身银子?只因为他有大把银子,需要我做靠山,我就顺手推舟吗?三皇姐,你还是不了解这些从底层走上去的人的脾性。”
“他们不像咱们有母皇做靠山,身上背负着自己的责任,真逼急了,左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鱼死网破,我又该当如何?”
“如今是他缺一个依仗,我们互利互惠,能合作共赢。他日若我不需要他了,两边不对等了,他又该如何自处?亦或者,他另有依仗,找了旁的出路,却嫁予我为侍君,即便是拿了放君书,他依旧被人指指点点。可我却不过多几分桃花轶事。”
“这银子好拿,却不好还。给的是银子,欠的是心意,若是相处之后,再生了情愫,那更是剪不断理还乱。我志在朝堂,不在儿女情长。金银财物,与我实无太大关系。”
“人的底线都是一步步后退的,我尚未作出什么成绩,就敢贪图别人的银子,以后犯人亲眷捧着重金找我求情,我若是因有例在先,也半推半就,徇私枉法,冤枉良民,那我与朝堂那些蛀虫有何区别?”
诚郡王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正,掷地有声,衣袍无风自动,像极了那御风而来的仙人。
“收个美人都是小事儿,哪日不喜欢了,给点银钱打发了就是。但朝堂关系复杂,势力盘根错节,离不开人情世故,你的性子若是太过耿直,恐是会被人排挤。”
“四皇妹若是想做个纯臣或者忠臣,还是早些与母皇言明吧。若哪日四皇妹动了那些人利益,满朝皆敌,一个郡王的身份,还是护不住你。”
这话宸亲王倒是真心实意的。
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她跟四皇妹能聊到一起,却终究不是一路人。
或许是因为她的生父端肃皇贵君出身世家大族的缘故,她从来不觉得收个投怀送抱的美人儿,亦或者收旁人一些孝敬银子有什么。毕竟她身家丰厚,也不贪图那点银子,不过是因为大环境如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底下人供奉,孝敬她这个亲王,那是应当的,毕竟她又不是想做个尸位素餐的庸人。
大周的人情世故便是如此,她又不是个苦行僧,做什的要跟四皇妹似的难为自己。
她是愿意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那是为了维系大周皇室的尊崇,以及江山的安稳,至于天下黎民,国不存,百姓何以存?
她不可能为了帮扶百姓,就舍弃自己荣华富贵的生活,吃糠咽菜。
在她这里,她对自我的标准是,帮扶百姓和荣华富贵并不冲突。
很显然,诚郡王不是那么认为的。
两人虽都是为国为民,大方向是一致的,却也有各自的区别。说不上哪个更好,只是个人的选择罢了。
人人都有私心,能有诚郡王这样想法的人,确实不多。
宣冰照也在旁边感慨不已。
四皇姐一心为家国天下,不曾有半点私心,如此坦荡,若她为君主,必是天下之大幸!
可五皇妹也不差,从小被母皇带在身边教导,聪慧过人,计谋超绝,眼界和手段都不缺,那是正儿八经按照储君教养的。
三皇姐也是,虽说她站的是皇室的利益,但她的想法也没错,唇亡齿寒,国若不存,民如草芥。
一众姐妹里,但凡有三个靠谱的,他们大周都亡不了。若是五皇姐继位,势必能让大周更上一层楼。
当然,无论哪位皇姐最终能登上那个位置,她都是祝福的。
“三皇姐的意思我懂,我会慎重考虑的。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去衙门了,三皇姐你是回府还是回宫里?若是回宫,稍小六一程。”
宸亲王出言道,“今日府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就不回宫了,你去衙门吧,等下我让人送小六回去。”
“四皇姐,四皇姐,我好不容易出宫耍一趟,不想那么快回去嘛。我想跟你去衙门,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衙门呢。再说,我也想看看衙门是怎么查案子的?”
诚郡王舔了舔唇,恶趣味的问道,“衙门里还停着死者的尸身,小六不怕吗?”
宣冰照怂了怂肩膀,“又不是我害的他,我做什么怕他?即便是鬼,也要讲理嘛。”
“四皇姐,四皇姐,你就答应我吧。”
宣冰照抱着诚郡王的胳膊不撒手,主打的就是一个死缠烂打。
宸亲王忍不住笑了,“小六这性子让她去衙门里见识见识也好,也省的以后长大跟你一样,耿直的跟个木头似的。咱们小六可别学她,你四皇姐啊,那就是在找罪受!好端端的郡王不做,非学那苦行僧,搞得好像母皇养不起女儿似的。”
诚郡王斜了她一眼,“你这话有本事去找母皇说。”
宸亲王连忙作举手投降状,“母皇威仪日益渐增,也就小六天不怕地不怕,敢跟母皇耍赖皮,我可不敢。”
姐妹三人又聊了几句,才分道扬镳。
诚郡王和宣冰照提着打包的饭菜和点心,坐上马车启程往县衙赶。
诚郡王一进了马车,就跟回了家似的,翘着腿,哼着歌,那叫一个放浪不羁爱自由。
宣冰照凑近她,好奇问道,“五皇姐的提议,四皇姐是答应了?”
诚郡王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两手捏住宣冰照圆圆的腮帮子,笑嘻嘻的说道,“今儿姐姐就教你一个道理。嘴上说的千好万好,不如看她做了什么。什么答应不答应的,都是场面话罢了。三皇姐毕竟受了世家供养,被世家和皇室教长大,她虽有心,可她心里百姓的位置只占了那么一点点,终究做不到感同身受。”
“虽都是为了大周更好,她有她的私心,我也有我的私心,反正大哥别说二哥,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真若是如我所说那边行事,莫说是个纯臣,即便是君王之位都不保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被朝堂架空的君王。所以哪有什么护住护不住的啊。只要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永远站着受那冷刀暗箭。万箭穿心,死又何妨?”
说罢,诚郡王放肆的笑了几声。
宣冰照心里闷闷的,“四皇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你只有一个人,一辈子可能只能做成一件事,你总要给后人留下建功立业的机会。功在千秋,利在天下,千好万好,也得你活着才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是啊,所以我也想着跟五皇妹争一争,万一母皇改变心意了呢。即便是不成,凭着我这决心,做个青天大老爷应该是不难的。”
“哎,困死了,我眯一会儿,等会儿到了衙门,你记得喊醒我。”
“知道了,四皇姐。”
诚郡王也是困极了,用胳膊枕着脑袋,一歪就睡着了,身上也没盖东西?
宣冰照拿起旁边的薄披风,给她盖上,自个儿坐在旁边看着外面的马路,发着呆。
马蹄声极有节奏的响着,听久了,她也有点昏昏欲睡了。
反正他不是个会亏待自个儿的人,叮嘱了车夫几句,也在旁边的小榻上眯了一会儿。
最后宣冰照是被诚郡王喊醒的。
诚郡王眯了小半个时辰,再醒来,神清气爽的,“瞧你这困的,比我这熬了一个大夜的还困呢。”
宣冰照厚着脸皮说道,“我还是小孩子呢,多睡觉才能长身体。”
“这倒是。”
诚郡王给宣冰照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才领着她下马车。
诚郡王嘱咐道,“府衙里没什么你不能去的,但停尸房不许过去啊。省得回去了夜里睡不着,明天顶着个黑眼圈。”
宣冰照乖巧的说道,“我不乱走,我就跟着皇姐。”
“嗯,早上回去的时候,让衙役们去查那死者的亲眷,许是有消息了,你跟着也行。这世上啊,多的是艰难的事儿,看多了,以后自个儿再遇到难事儿,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诚郡王这后半句,不知道是在说自个儿,还是在说宣冰照。
不过宣冰照识趣的没有多问。
诚郡王到的时候,那些衙役刚回来没多久,正在县衙等着呢,热的满头大汗的,往嘴里狠灌着凉水。
一瞧见诚郡王过来了,连忙行礼道,“参见大人。”
没错,在府衙里,诚郡王也是按规矩让人称呼大人,而不是什么郡王殿下。
她前几日在刑部领了差事,处理京畿县衙的一些案子。当然,这些都是给她练手的。以后会慢慢的把京都府衙这边的事儿让她上手,之后才是刑部里的一些重要案件。
她虽是郡王之尊,却也得按刑部的规矩来。纵然能以势压人,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却也失了人心。
所以她从来都是谨慎行事,从不拿郡王的架子。也没有一上来就要求查什么大案子,上面分给她什么案子,她就拿什么案子,一点都不挑。
一开始她接受的案子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东家丢只鸡,西家丢只鹅,哪家的狗被人打死了,诸如此类。
她也不觉得不耐,老老实实做完,这才能接手命案。
昨儿的案子,也是她接手的第一桩命案。诚郡王还是很上心的,想要把案子圆满结束。
“不必多礼。你们忙活了那么久,可用膳食?”
有个大高个,皮肤黝黑的女郎憨笑道,“回大人的话,我们几个打听了消息,就赶紧往回赶,生怕误了事,路上连口水都没喝呢。不过小的几个家都是附近的,等会儿回了话,我们自个儿去家里吃些就行了,家里应当给我们留了饭的。”
“不必麻烦了,我今儿在北溪楼跟亲友用膳,余下一些膳食,如若尔等不嫌弃,不如就用些?若是吃不完,可拿回家去。”
说罢,诚郡王让人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过来。
几个衙役一瞧见那么大的食盒,闻着味儿都馋的流口水了。
不过谁也没推辞,都爽快的应了下来。
六个衙役提着食盒,各自分了分饭菜和糕点,也都没着急吃。准备带回家,跟家人共享。
北溪楼的饭菜啊,一般人连进去闻个味儿都是不成的。他们才不计较什么吃剩不吃剩的,贵人吃剩的也比他们过年时的年夜饭要丰盛,他们还挑什么啊。
诚郡王殿下连对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喽啰都这般和善,怪不得朝中都说殿下仁善敦厚。
衙役们喝水饱了肚子,就赶紧忙正事儿,生怕让诚郡王等着急了。
诚郡王和宣冰照坐在厅堂,下人上了茶,宣冰照不紧不慢的喝着。
底下的衙役,跟诚郡王汇报着此番奔波百里查到的消息。
“大人,昨儿我和几个姐妹赶路去三井县西平村找马英眉(死者)的亲眷,今儿丑时到的,在西平村打听到了她的儿子马宝泉是三个月前,匆匆嫁到那儿的,他的妻主是他姑丈的娘家侄女赖月霞。”
“据说赖月霞年过三十,膝下只有一个八岁郎君,已经丧了两任夫君,本来说好了亲事,是隔壁村的一个寡夫郎,两边交换庚帖,下了小定,也定了婚期。不知道为何,赖月霞匆匆毁婚,着急忙慌娶了马郎君。”
“不过马郎君嫁过去,倒也夫妻和睦,没跟人红过脸,翁婆都夸他孝顺又懂事,在村里的风评也还不错。”
“小的去报丧的时候,马郎君当即就哭晕了过去。赖家神色有异,似乎知晓什么内情,但却不愿意言说。”
“我让他们这边过来给马英眉收尸,打理丧事,他们说安顿好家中便赶来。怕赖家知情不报,有意逃跑,还留了两个人在那边看着呢。”
“马英眉还有几个没出五服的亲戚,不过马英眉早就跟他们断了来往,据说是当时他们给马郎君说亲,不安好心,要纳他当夫侍,被马英眉提着棍子打了出去。”
“小的觉得,有关凶手的身份,马郎君和赖家定然知晓内情,到时候就能顺着线索往下查了。”
诚郡王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