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看到这样的慕兰秋,萧浅是惊讶的。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慕兰秋是个什么样的人?受到一点小伤就哭哭啼啼,是一朵躲在别人身后寻求保护的娇弱小花。
还是一朵黑心的花。
“慕娘子,这是前来支援的成扇门与神医谷。”
慕兰秋身后还跟着好些士兵,她大步流星走来,抬手做了一揖,举手投足间都是干净利索,“我在此代表端王殿下感激各位。”
可以说,萧浅等人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正好缺郎中——确实是他们没有想到那大炮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不仅前线惨败,有好些炮火波及九观城内,郎中百姓伙夫皆受到波及。
原本随行有百来个郎中,如今却所剩无几。
九观城内伤患更甚,简直就是如履薄冰。
萧浅搀扶着那黑衣娘子,扶着她去了屋内。
屋内的情景也不太好,大多数人都负伤,人挤人挨在一起,鲜血淋漓的伤口滋生细菌,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血腥味。
萧浅猛地就红了眼眶。
她强忍着心底的酸涩,吞咽着口水让自己喉咙没这么干涩,“你先在这里待一会,我去拿个草席来。”
萧浅转身就去马车上抱下一卷草席铺在地上,扶着那娘子小心坐下,她的小腿上有一个圆形的贯穿伤口,萧浅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枪伤。
她双手有些颤抖。
“请忍耐一下。”
萧浅打开自己斜挎着的药箱——其实就是她自己定制的斜挎包,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这里没有酒精,只有高浓度的酒。
那娘子一声不响,低着头不说话,身侧的手握拳颤抖。
萧浅替她包扎好腿上的伤口,这才注意到她右手的擦伤,血肉外翻,上面还沾着泥土,伤口边缘泛着白。
“我帮你把手上的伤口也包扎了吧……”
等包扎完成,萧浅自己额头也溢出少许的细汗,虽然她之前也帮过不少人,但还是第一次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口。
“……你真勇敢。”
那娘子微微一愣,盯着萧浅,正打算开口,就被金照打断了,金照兴冲冲地跑过来。
“娘子娘子,柳郎君找你。”
萧浅应了一声,低头看着那姑娘,语气温柔似水,“那我先过去了,你乖乖的不要动,不然伤口又裂开了。”
她来不及回答,萧浅就起身去找柳玉枫了。
她收回视线,看向一旁正要离开的金照,“……金照?”
金照微微一愣,抱拳作揖。
“楚娘子。”
楚惜桃的语气很虚弱,她虽然跟金照一样都是金卫队出身,可她知道金照好像跟他们不一样,金照很特殊。
东方溯对金照也很特殊。
金照很厉害,武功很高,听说他的武功是东方溯亲自教的,而其余的金卫队成员都是金云一手操练的。
只有他,唯有他不一样。
而现在,他竟然跟在一个小娘子身边!
这让楚惜桃错愕。
她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机感,这个小娘子……绝对不简单!
两人对视,并没有说其他的话。
—
慕兰秋招呼着士兵们搬运粮食。
柳玉枫跟宋衿之这两人医术最高,自然是充当军医,至于柳沉修跟赵寅齐,这两人武力值top,把那些受伤的人搬到草席上。
萧浅跟着柳沉修打扫破败的房屋,勉强还能住人,如今天气愈发寒冷,这些受伤的人许的好生安置才可。
她忙上忙下照顾着病人,听慕兰秋说,周铭渊跟东方溯去城外与西湟的人协商。
虽说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但萧浅还是有些担心,她现在坐在楚惜桃身边熬着药,扇子轻轻扇着药罐下燃烧着的火,她等会还要去帮忙端饭。
——未受伤跟轻伤的士兵们还在操练着,刘骆志对他们有气无力的样子是恨铁不成钢。
他们期待着谈判的顺利。
“原来你是金卫队的人呀?那你武功一定很厉害吧!”萧浅盯着楚惜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差没把崇拜写在脸上了。
楚惜桃张了张嘴,“二娘子,如今我不过废人一介罢了……”
她如今手脚都落了伤,能不能恢复都还是问题,大概以后……她是不能再替金初卖命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废人不废人的?”
萧浅用帕子包着药罐,把药倒进碗中,“有柳郎在,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的,就算是不能好,那又有谁会说你是废人呢?你的伤是替这个国家受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你作为英雄的勋章。”
闻言,楚惜桃自嘲一笑。
哪有什么勋章?
她是金卫队的人,替端王卖命,替金初卖命,百姓哪里会感激他们这些非正规军队呢?
赢了是端王的功劳,输了是他们的过错。
萧浅将药端来给楚惜桃。
楚惜桃左手端着那碗,苦涩的中药味跟随着蒸汽进入她鼻翼,让她有些反胃,她这几天胃口很差,看着饭菜直犯恶心。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好像突然被抽了精气,宛如垂死的老人喘着最后一口气。
楚惜桃咽下一口药,胃中翻涌不断,她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汤药撒了一地,草席上布满了苦涩的中药味。
“楚娘子!”
萧浅一惊,立马端起打翻的碗,拿过桶接住那些污秽之物,好在楚惜桃这些天根本没吃什么饭,吐得也不多。
“还好吗?”
萧浅安抚着她的脊背,看着她因为反胃眼角带着生理泪水,鼻尖泛红,有些可怜兮兮的,萧浅想着,从自己包袱里摸出一颗糖递给她。
“是不是药太苦了呀?我这里有糖。”
她递上一碗漱口的水,将糖轻轻放到旁边。
楚惜桃眼睑下垂,抚上一层灰蒙蒙的幕布,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等她的状态好一些,萧浅这才去打了水把她身上的中药擦干净,“我那里还有衣服,等会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吧……”
楚惜桃看着萧浅忙上忙下,被宋衿之叫走了又去帮慕兰秋,可以说每天心情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收敛心神,不知在想什么。
“今天陈郎熬了南瓜粥,可甜了,我等会去给你端来。”
萧浅笑眯眯地看着楚惜桃。
楚惜桃有些不明白,萧浅为什么一句怨言都没有,这里的军医很少,帮忙的人也很少,不管是百姓还是士兵,大多都经由她手。
等萧浅捧着一碗南瓜粥回来,宋衿之就跟人吵起来了。
“行,不换药就不换药,还真以为是我求着你换药了?”宋衿之可没萧浅这么好的脾气,这些病人个个怨天尤人,“我一介神医,来这里帮忙简直就是杀鸡牛刀!”
说完,他冷哼一声甩开衣袖,拎着自己的医箱真走了。
“别生气啦,快去吃饭吧,甜甜的南瓜粥哦~”
萧浅笑着捧起自己的南瓜粥给宋衿之看。
宋衿之:“……”
他觉得萧浅大概真的有什么魔法,一看到她甜甜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就能让人放下所有的气恼。
宋衿之心口一松,“你帮我看着他们,我先去用午膳。”
“嗯嗯。”
萧浅把南瓜粥给楚惜桃喂下了,大概是南瓜粥真的很甜,楚惜桃喝了有小半碗,她一抬头,就看到了萧浅头上亮晶晶的珠钗。
流光溢彩的,很漂亮。
楚惜桃觉得有些眼熟,这个珠钗似乎在哪里见过。
“怎么了吗?”
萧浅察觉到楚惜桃的视线,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珠钗,是一朵小花形状的,带着三缕珠串。
“你的珠钗……很漂亮。”
闻言,萧浅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渐渐红了,羞答答地回答,“这是我喜欢的人送我的。”
其实这个珠钗也可以用来防身,她有好多毒药都是东方溯送的,他生怕萧浅遇到危险不能自保。
楚惜桃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个珠钗。
萧浅起身去给其他人端了南瓜粥,她轻声细语地安抚着这些受伤的人。
有些时候,温柔可以安抚人心。
有些时候,温柔可以被人欺负。
那人死活不愿意喝南瓜粥,萧浅好多歹说,一点脾气都没有,下一秒——那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萧浅的手。
南瓜粥撒了一地。
惹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
碗碎掉的尖锐声音让萧浅忍不住捂住耳朵,她盯着碎掉的碗跟一地的粥,心中默念三遍“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滚吧!她生气了!
萧浅其实并不算得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而是一个好教养的人。
激怒一个好教养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阿瑶!”
柳玉枫正在不远处给病患复查,看到萧浅这边的状况也不看病了,急匆匆就赶了过来,他低头有些担心地看着萧浅。
他目光微凝,冷了下去,目光投向那个受伤的士兵。
那士兵其实也后悔了,不过这种情绪只维持了一瞬,这些天跟萧浅相处,他大概率知道萧浅是一个脾气超级好的人,这才有恃无恐吧。
柳玉枫心中涌起怒火,他正要开口,萧浅伸手拉着他。
“阿瑶?”
柳玉枫有些不解,不明白萧浅为什么要拦住他。
萧浅深呼吸,也不管地上的南瓜粥了,她低头在自己的包包里找什么,翻出一本册子——是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她给这些人做的登记表。
他们每个人还有她写的病例单。
她走到最前面,所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我知道,在你们心里,我就是一个年纪小,长得乖巧,声音也软软的小娘子,医术不精湛,武功不高强,平日里也没什么脾气,对你们都和颜悦色的,所以……你们是不是就觉得我好欺负了?”
“说实话,你们吃不吃饭,喝不喝药,伤口会不会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身受重伤的人不是我,家中还有亲朋好友的人也不是我。”
“我知道你们其实有些人是不想活了对不对?心如死灰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觉得你们每天吃饭喝药换绷带都是我逼你们的啊?”
“伤了腿怎么了?往后驻个拐杖一样可以生活,没了右手又不是左手也残了,你们如今这样,让那些一出生就躺在病床上等死的人怎么办?他们想活下去可是没机会,你们有机会活下去却不肯坚持。又不是没有希望,你们这么自怨自艾的给谁看?柳大夫跟宋大夫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就自己放弃了?”
“……那好,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那些人看着萧浅,不知为何,他们心底突然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萧浅的语气没有很激烈,就像是往常劝他们换药时一样。
不,比那时要冷漠很多。
只见那小娘子扬起手中的本子,“我也不想再劝你们喝什么粥换什么药了,毕竟活不活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不想活就把粮食跟药材留给需要的人,有的是人想回去看自己的妻儿老小。”
“所有人,谁不想吃饭,不想喝药的,现在可以举手了,我给你们备注一下,这样以后我就不来劝你们了,省得你们看着我心烦,我也看着心累。”
她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
场上没有一个人说话,鸦雀无声,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举手。
死?
他们所有人一心求死,可他们所有人都畏惧死亡。
“怎么没人举手了?”
萧浅一手撑着前面的柜子,手中拿着的本子轻轻摇晃着,书页翻开的飒飒声在一片寂静的屋内很清晰。
她的声音淡淡的。
“之前不是都一心求死吗?如今我给你们这个机会,怎么没人愿意了?”
她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略过,那些人躲闪着她的视线,个个低下头挪开了眼睛,萧浅冷笑一下。
“既然没人举手,那我就当你们还是愿意接受治疗的——最后一句,不要逼我生气,也不要逼我对你们失望。”
落下这句话,萧浅把那本册子塞进自己包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二娘子是不是生气了?”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谁是讨厌萧浅的,甚至是喜欢的,感激的。
这么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千里迢迢来这里救援他们,任劳任怨,每天熬药给他们换药,看他们情绪低迷还讲着笑话逗他们开心。
可有些人把这些当成了理所应当。
可萧浅不欠他们的,她是为了自己的信仰才来这里,她是为了自己的军梦才来这里。
她上不了战场,那就在后方支援。
为这个国家出一份力。
如今萧浅这么一说,他们都有些紧张,又有些恐慌,一个个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二娘子会不会真的放弃他们了?
半晌后,萧浅冷着一张脸回来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手中端着一碗南瓜粥,径直走到那人面前,把自己的碗递过去。
“喏,喝了。”
那士兵断了半只手,盯着那碗南瓜粥,不知为何突然眼眶就红了。
萧浅语气很不好,“喝不喝?不喝我就端走了。”
他一听,立马就慌了,伸出自己未受伤的右手,端起那碗粥,咕噜咕噜三两下就解决了,由于速度太快,他呛得咳嗽两下。
“二娘子,对不起……”
萧浅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拿走他的碗,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有时候,晾一晾他们也不错。
萧浅翻开自己的本子,那个士兵好像叫王迁。
她现在坐在门口理着药材,旁边是宋衿之开的新药方,赵寅齐搬着水缸,汗如雨下,天气愈发寒冷。
“阿瑶。”
萧浅抬头,就看到柳玉枫坐到她身边,她往旁边挪了挪位置。
“你怎么来啦?”
“你还好吗?”
柳玉枫递过来一颗糖。
萧浅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啊?……就是又生气又有点难过。”
柳玉枫一向冷峻的面容染上了暖意,低声跟她说着什么。
楚惜桃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萧浅刚刚才给她换了药,重新绑上绷带,她这个地方可以看到萧浅跟柳玉枫。
那二娘子不知道跟柳神医说什么,抱着他的胳膊,脑袋枕在郎君的胳膊上,嘟着嘴说着什么。
她已经知道了这个二娘子是何许人也。
那头上的珠钗,她总算是想起来在何处见过了。
——有一次她跟楚依依随东方溯外出做任务,途中东方溯看到一柄珠钗,很是欢喜,在那时买下的。
她当时还震惊于为何东方溯会买女儿家的物件,心下认为东方溯是不是有了心仪之人。
她不知道那珠钗去了哪里。
没有见过东方溯身边多了什么小娘子,也没有再看到那熠熠生辉的珠钗,她松了一口气,甚至于她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东西。
以及——
金照的出现。
想必那李瑶娘子,就是李大郎口中的——金初的心上人?
她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看着萧浅跟柳玉枫相谈甚欢——甚至两人的肢体动作已经超乎普通朋友,她有些窃喜,又有些气愤。
这二娘子——
怎能同其他郎君这般亲昵呢!
她定要告诉金郎君,叫他看清这个李二娘子的真面目!叫他不要再喜欢这李二娘子了!
楚惜桃愤愤不平,握紧了拳头。
—
“慕夫人!”
哨兵张胜急匆匆赶来,差点被地上的碎石绊倒,“慕夫人,前方又传来战事,郎君与西湟在若水村打起来了!”
萧浅闻声望去。
慕兰秋眉心微蹙,“三郎不是去协商的吗?怎会又起战事?”
张胜:“郎君与那魏将军在那器口镇协商未果,返回途中遭遇了西军埋伏——那魏将军好生阴险……”
“三郎那边兵马如何?”
慕兰秋细算着九观城内的士兵,满打满算也仅有千人可以支援,还有几千需要治家病的伤患,她心头涌起一股绝望。
这看不到头的战争,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上次统计,清水镇及镇外驻扎了两万余人,随郎君前去的有百余人。”
两万余人……
也不知道够不够……
原本有十万余人,如今只剩下两万人了……
慕兰秋抬起头,天空灰蒙蒙一片,大片的乌云笼罩着天幕,不过几息,落下绵绵细雨,微凉的雨丝落在她的眉间。
“呀!我的草药!赵兄快帮我收一下!”
萧浅一见下了雨,连忙招呼赵寅齐帮她收拾正在曝晒的药材。
慕兰秋盯着她忙碌的背影跟惊呼的声音,缓缓收回视线,“先选一千人去支援,剩下的继续留在这里帮忙。”
张胜立马警觉,“是!”
—
萧浅每天都很忙,忙得她都忘了心里的担心,也不知道东方溯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自从楚惜桃知道了萧浅的身份——金初的心悦之人,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心有不甘,又有些无力。
她现在心境很复杂,她嫉妒萧浅,羡慕萧浅,又感激着萧浅。
“呀!你的伤口又崩开了,我去给你拿药!”
楚惜桃手臂上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染红了白色的绷带,萧浅一惊,立马站起身去外面拿药跟干净的绷带。
她匆匆转身,直接撞上那小郎君。
“——梓路?!”
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