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渊觉得他不过睡了一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天都塌了——上官瑾姝死了,死得突然,死得凄惨。
这个年,端王府过得凄惨。
端王府办了白事。
周铭渊没有请任何人,但是来得人却不少。
东方溯自然也听说了圣人被静娴公主刺杀的消息,听说禁军正在围剿静娴公主与驸马时,静娴公主突然消失,事发突然,他们只抓走了慕九章。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传出了静娴公主是妖怪的消息,人云亦云,还有什么静娴公主是什么鬼魂来报仇之类的传闻。
东方溯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娄青云。
“看不出来,为了活着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娄青云巴掌大的脸缩在毛绒领里,细小的白色绒毛挠着她的脸,有点痒,她缓缓带起一抹笑容,“过奖了。”
现在整个秦北乱成一锅粥,那些朝中大臣是做梦都没想到静娴公主会伤害圣人,静娴公主自小在周煜安膝下长大,深情厚谊。
东方溯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端王府的氛围很压抑,周铭渊把自己关在云容院里面不出来,祠堂里放着上官瑾姝的排位:吾妻上官玉。
周枭长跪不起,袅袅升起的檀烟,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觉得心里很难受,食不下咽。
门外是慕兰秋。
她素手扶着宫灯,低垂着眸,从东方溯他们回来后,她看到上官瑾姝的尸体之后,一直没说过话,只有娟香轻声询问才作答。
她每天都来祠堂,不进去,仅在外面看着,日落时分才离开。
宁白锦跟周无夜也来了。
两人看着关系亲密了不少,周无夜还握着宁白锦软弱无骨的手——大概是他坚决拒绝了明悦娘子的建议,大概是他坚定地选择了宁白锦。
周无夜一早就察觉到了萧浅的心思,所以看到上官瑾姝的尸首时并没有很惊讶。
虽然跟萧浅不算太熟,但萧浅对他、对宁白锦都是毫无恶意的。
她同晚娘是好友。
她曾在暗道里教他如何爱一个人。
她曾呵斥过他,当着他的面维护过晚娘。
她曾见过他翻过围墙寻找晚娘。
她曾被他当成人质威胁过三弟。
如今想起来……那些事一下子离他好远,远得他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只记得上官四娘子的善良坚韧,以及她脸上的笑容。
宁白锦盯着那个排位,眼眶渐渐红了,鼻子一酸,鼻尖泛着红色,她伸手抚摸着那个木牌。
像是无数次在心里演练,摸玉娘的小脑袋一样。
她比上官瑾姝高了半个脑袋,每次说话,玉娘都会仰起头,她可以看到玉娘长长的睫毛,看到玉娘浅浅的酒窝。
玉娘总是笑得跟朵花一样,那笑容与目光,像阳光一样温暖,像掉进蜜罐一样甜蜜。
她猛地弯下腰,失声痛哭,蹲下抱着自己。
周无夜随她蹲下,安抚着她。
门外的梅花已经盛开了,清逸幽雅的香气四溢,细而有劲的枝丫上挂着红色的花苞,温柔的阳光撒在上面。
这一次,慕兰秋没摘下来放在花瓶里。
—
又是一年春天。
淡黄的迎春花绽放在枝头。
秦北陷入了分裂割据,几个皇子谁也不服谁,按理来说是让嫡长子周久柏继位才对,可朝中大臣也分成好几派,拥护着各自的主人。
最大的就是两个党派——周久柏与周无夜。
周铭渊站在了周无夜那一边,至于周世晨,他还深陷在白归贺的死亡中走不出来,他费尽心血想要拯救堂兄,却发现这是一个死局。
结局依旧按照前世那般走。
他有些无力跟疲惫。
而系统跟往常一样,发布了任务就失踪了。
端王府的生活很平淡。
周铭渊找到了萧浅还未刻完的木牌,找到了萧浅埋在桃树下的山楂酒,找到了萧浅送他的那块玉佩。
“这上面写的什么?”
周铭渊指着那个木牌上面的简体字,问东方溯,“欲……桂花同……”上面的字很奇怪,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字体也是奇怪得很。
“欲买桂花同载酒。下一句是,终不似,少年游。”
萧浅刻的时候很认真,速度也很慢。
“周铭渊,我有一个想法。”
青年降红色衣摆在呼啸的风中摇摆,他定定地盯着一只桃花,几瓣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你说……如果宁白锦跟周无夜死了,它应该会很焦虑吧?”
周铭渊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他们两个死了,这个世界也会崩塌吗?”
东方溯轻笑,“我只是猜测而已。”
他转身往屋内走去,“周铭渊,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所有人都没事,赌输了,那一个人都无法生还……”他脚步微顿,侧过头看着周铭渊,“你……敢赌吗?”
他想要萧浅回来,想要刘治臻回来。
周铭渊盯着他。
—
“郎君,是端王殿下的侍卫。”
周久柏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听到卫研的话,合上的双目微微睁开,淡淡瞥了一眼卫研,重新念着心经。
“他说有要事相商——是关于四郎君的。”
周久柏手一顿,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继续念心经。
他仿佛做着什么心理斗争,整个人眉峰紧蹙,薄唇不安地抿在一起,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他捏着佛珠的手指轻颤。
他没开口,卫研也静静站在一边。
“让他进来。”
周久柏的声音带着少许的沙哑,像是多年失修的怀表碾过沙砾。
“某见过大郎君。”
东方溯像往常一样作揖,跟这里的侍卫没有任何区别,他看着周久柏的背影,周久柏披着暖和的白狐裘,显得周久柏更加消瘦。
周久柏这些年一直都在跟周无夜作对——应该是跟周铭渊作对,跟周无夜的关系恶劣到极致,买通了江湖上各大门派的杀手刺杀周铭渊。
周铭渊害死了周言芷。
在周久柏这里,毋庸置疑。
“你来作甚?”
东方溯一身黑衣,穿得很薄,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刀是我的,人是自尽的。”
刘治臻的刀是从东方溯这里拿走的。
刘治臻是自尽的。
周久柏扭过头看着他,静默曜黑的眼睛透着寒气,他冷笑,“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信与不信,全凭你自己不是吗?纪王手下人才辈出,燕王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您会不知道燕王殿下真正的死因吗?”
正是知道,周久柏才会觉得难以置信。
东方溯上前一步,“听闻……往日大郎君与四郎君关系并不亲密,您同四郎君一起长大。”他脸上带起似嘲非嘲的笑容,“您——当真什么都没察觉到吗?”
周久柏抬眸,眸底流转着异样的情绪。
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他当然察觉到周言芷变了,尽管那个人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本性,尽力去扮演那个高傲自大,喜欢靠权势压人的燕王。
周久柏觉得那个人不像王爷,那个人身上的气息太平淡了,不像久居高位的人,可也不像平民——面对他的冷脸,那个人还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开着玩笑。
他自认为没有哪个平民会有这样的胆量。
他派人去调查了他所谓的四弟,可事实是,四弟就是四弟,没有被调包。
甚至于——他更喜欢现在这个弟弟。
他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他没有的温顺善良与阳光开朗——这些东西,他失去得太久了,久得仿佛他本就是那个冷心冷意,自私自利的纪王。
那个人会买最便宜的馒头分给乞丐。
那个人会在他大发雷霆时凑上来逗他开心。
那个人会冲上来帮他挡箭。
那个人会在自己妻子出门时百般叮嘱,拿好伞带好侍卫。
那个人会在其他娘子被调戏时挺身而出。
他们仿佛就是天地间普普通通的兄弟一样,兄友弟恭,他也从来没表现出自己的疑惑,甚至看着那个人焦虑地解释想笑。
或许就这样相处下去也不错?
可惜那个人死了。
是自尽。
他一早就知道了,可这才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要自尽?他好像陷入了浪潮的漩涡中,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我有一方法,可以换他回来。”
东方溯说着,语气冰冷,“杀了宁白锦与周无夜。”
“我为什么要信你?”
东方溯耸了耸肩,“自然可以不信,但这是唯一的方法——我和他是同样的人,他不是周言芷,我也不是什么金初。”
说完,东方溯转身,在门口停顿片刻,“想好了就差人告诉我一声,别暴露了。”
周久柏没有拦住他,任由着他离开。
郎君缓缓走至窗外,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他抬头看着飞舞的紫色花瓣,他不知道是什么花——听下人说是什么风信子。
是刘治臻种下的。
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花。
原本周久柏觉得这花长得过于娇艳,不愿意种,但刘治臻说这花能安抚情绪,缓解疲劳,连哄带骗地种了一院子。
听说他自己的燕王府也种了不少。
他说。
来年春天就开花了,到时候一起赏花。
周久柏烦躁地折下一株花。
想狠狠丢在地上却迟迟没动手。
……赏个屁的花儿。
—
周久柏自然是答应了东方溯的联盟。
合力干掉周无夜,不仅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还可以换回自己弟弟,一箭双雕,为什么不答应呢?
周铭渊自然也是答应。
他本来对这个世界就没什么留恋的。
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多年。
后来他发现有一股力量控制着他的思想跟动作,他开始拼命反抗——最开始只是徒劳,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人。
那个人拿着他的身体,做着他厌恶的事。
整日留恋花楼,不加节制自己的性欲,身边的娇美娘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身上的肌肤总是布满暧昧的痕迹,花楼中的娘子调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对自己的家人丝毫没有情谊。
那个人是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厌恶,遭人唾弃的人。
那个人不是他。
他不喜欢这样,周铭渊觉得他快疯了,他一边厌恶自己的行为,可另一边,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他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欲望的深渊。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后来他遇到了宁白锦。
他觉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有一只手狠狠掐住他的心脏,他爱上了宁白锦,这种情感来得莫名其妙。
周铭渊一点也不喜欢宁白锦,可是他却发了疯一样爱着宁白锦。
或许宁白锦是冷静的,是勇敢坚韧的,是武艺高强聪明伶俐的,可周铭渊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
终于在一次意外的刺杀中,他摆脱了那只手。
周铭渊终于获得了新生。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碰过女人,甚至对此厌恶,不是厌恶娘子,是厌恶自己。
玉娘……
那个永远笑着的娘子。
就像是夜空中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星星,照亮了他心底的缝隙,安抚着他满目疮痍的心,他看着她,有欣慰,有释怀,甚至有泪光。
周铭渊知道萧浅不喜欢他,他只是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他有的,别人也有,他没有的,别人也有。
更何况,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风光霁月的玉娘呢?
他也不在乎了。
只要她还在身边,多一刻,再多一刻,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刺杀周无夜与宁白锦,这些年周铭渊一直扮演着一个忠实的追随者,把自己这些心思埋在心底,他潜伏在暗处舔着獠牙,打算给敌人致命一击。
周无夜大概没想到,周围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
因为东方溯还去找了周世晨。
周铭渊:“……”
他也是没有想到东方溯竟然可以把这么多有权有势的人都召集起来,关键是,东方溯成功了。
所有人都如豺狼虎豹般盯着周无夜。
东方溯自然没把这些告诉娄青云,要是告诉了娄青云,他的计划大概会破灭——娄青云是希望周无夜他们长长久久。
—
东方溯找齐了这个小世界的各个反派们。
他们组成了反派者协会。
会长。
东方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