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颜清情况略有好转,谢与岁便提早离开慎徽殿。
颜清喝下他吩咐熬煮的安神汤后,盖好被子,陷入安眠。
床边悬挂的羊角灯暗淡下来,昏黄的烛光跳跃,夜风侵入,吹灭几盏。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人垂着手,衣物摩挲出细碎声响,他站在床前不远处,等手心热度上来后,才僵硬着身子坐下来。
南不浊怔怔凝视着颜清熟睡的面容,指尖微颤,伸到她鼻下,轻缓的热息卷上他发凉的指尖,南不浊才真地相信,她真的活了过来。
每每夜间,见那人在殿内勤恳、细心忙碌着照料她,而他却只能隐匿在暗处,像只窥伺的野兽般,不敢进去。
妒火无可抑制地在四肢百骸的血液里灼烧,几乎要将他浑身烧干。
可他心底也知道,她醒着绝不愿见他。
这一月以来,他每日下朝,都会多绕一圈,只想在远处悄悄看上一眼便好。
可她像是知道什么,白日里从不出门,只在临近夜间,会披着大敞出门。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觉得闷了,想出来站会儿。
但今夜,他似乎发现,她出门,只是为迎接那人。
这样的发现令他心痛不已,唇齿间也弥漫上淡淡的苦味,整个人仿佛泡进涩然的半生瓜汁液里。
她与那人真的不认识吗?
这样的问题不止一次在他脑海中盘旋,而不论答案为何,每一种都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一次的痛苦莫如尘世黯然无光,第二次的痛苦,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次承受了。
在他颠沛流离时,或许那个疯子说得对,是自己的,得抢过来,不是自己的,抢过来不就成了自己的吗?
什么东西,无论是人、事、物,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回神,他两颊尽是凉意,抬手一抹,发现已是泪流满面。
注视着她安稳的睡颜,南不浊收拢思绪,又跌进另一番回忆的流年里。
“阿清,自从在那个人创办的慈幼院里,我见到你的那一次,或许就出不来了。”
他往常锐利的眼神如长流溪水般温缓下来,深邃的眸底染上星点的光芒,悠悠若天灯星河,回溯着遥远的往事。
那年是个冬夜,外面的雪连着下了几天,连到膝盖的厚度。
鸟雀尽藏,万物凋零,天地间一片雪白的荒芜死寂。
寂静无人的小巷子里,洁白的雪染上脏污的黑泥,一片泥泞。
南不浊尚时八岁,瘦得像个竹竿,披着四面破洞的衣衫,赤着脚踩在雪里,冷得他几乎没有知觉。
同龄的小胖子带着几个纨绔,把他堵在角落,一口混着肉腥的痰唾到他脸上。
“死乞丐,你他妈还偷小爷家里的东西,你不要命了!”
小胖子往他肋骨踹去,身边的人见状,也上去,拳脚不要命地落下。
南不浊护住怀中东西,一下下挨着揍,睁着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小胖子,他是当地富商家的儿子,锦缎华裘,却为一方恶霸。
“妈的!下次别让我再在小厨房的泔水桶旁边看见你,跟条狗一样,晦气!”
那些人走了,南不浊怀中的半个沾着油污的包子,硬邦邦地从衣内滚出,落在脏污的雪泥里。
他吐出血沫,忙把馒头收进怀中,颤巍巍站起身,往天上看。
灰白的云层深重起来,几朵晶莹的雪花顺着刺骨的寒风悠悠飘荡下来。
南不浊瘸着腿,踩在冰冷的雪地里,满身风雪地拐过几个巷子,来到郊外败落已久的寺庙。
“回来了?”
南不浊浑身一僵,瘦得突出的眼球里,闪过刺目的恨意。
酒气混着那人身上的汗臭,扼住他的喉咙。
南不浊被他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馒头从衣服里滚出去,白皙的皮面滚落上灰尘与泥土。
“哟,还藏着馒头?老子叫你出去找东西,找回来这样的死东西?”
“真没用。”
那人轻飘飘说着,捏住他细瘦脖颈时轻时重,似是玩弄即将死亡猎物的猎人,残忍而凶暴。
南不浊面色青紫,张大口想要呼吸,鸡爪似的手掐住那人双手,眼角落下泪来。
“啧!没意思。”那人一手捏着他脖颈,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转身提着酒葫芦嘬,往供桌上躺。
南不浊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冷飕飕的空气激得他面色发红。
那时候,他想,他一定要杀了这个疯子。
是夜,万籁俱寂,他紧紧攥着捡到的、还算锋利的金簪,缓缓朝着桌上的人靠近。
那人喝了酒,瘦削细长的身子凌乱地躺在桌上,像只阴毒的蛇,一直盘旋在他心上,毒辣地摧毁着他。
从两年前被他捡到的那刻起,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他。
此刻,他心如擂鼓,手脚发汗,静悄悄地看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簪子…
忽地,细瘦的大手钳子般掐住他的手腕,那人睁开黑白的眼珠,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南不浊,里面升起兴奋与浓重的疯狂杀意。
簪子落在旁边,南不浊被他扼住喉咙按压在地上,接连的巴掌一个个甩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都说了,没有办法一击必中,就不要去杀人。”那人骑在他身上,漫不经心地甩着手,语气又淡然又颤抖。
“这次,你就去死吧。”他的手忽然收紧,如要掐断小鹿纤细脖颈一般,往里用力。
南不浊喉咙快要断掉,身子往上弓起,脚下乱蹬,手往旁边摸。
几乎是下意识,噗嗤——,那人的脑侧溅开花朵一般的血迹。
温热的血落在南不浊青紫的脸上,眼睁睁看着那人从他身上倒下,一股奇异诡秘的兴奋自血腥味逸散,凝入他四肢百骸。
南不浊瘫软在地,浑身松懈,慢慢恢复过来。
他踉跄起身,手探向那人早已冰冷的身躯,一股温热的泪水顷刻间涌出眼眶,
他杀了他!他杀了人…
巨大的喜悦与慌张似激流,冲刷着他尚还弱小的心。
南不浊双腿发软,浑身一热,看着那人的躯体,慌张地奔入大雪纷飞的茫茫天地。
他不知疲倦地慌忙奔走,心中的喜悦无法掩盖,自由如雪片恣意纷飞的感觉让他只觉天地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在也不是黑不见五指的郊外,他看见几盏温黄的灯火点亮在无尽的黑中,隔绝风雪。
曾几何时,这几百几千盏灯里,也有他的一盏,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切割着他瘦弱的身躯,南不浊跑着跑着,脸颊上的泪凝结成冰花,晕倒在角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