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十多年,他去过战乱的边疆、人迹罕至的村落、繁华的京城,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生离死别。
最初仍会感觉难过,但时日渐长,在面对别人的离去时,他心中已经很少会出现多余的情绪。
颜家的事情,他早已听说,虽心中也曾扼腕叹息,但始终不曾感受多深。
直到见到颜清,他才心中有数。
只是不知她是如何,才能撑过来这一路,且按照她昨日的言辞来看,她以后的路恐怕又是千难万险。
谢与岁搬过来一条凳子,顺手拿了本医书,打算守在她身边,只怕这烧反反复复。
他开始也有些犹豫,是否要听从她的建议,就此收手。
只是那一路上的相对无言,却让他有种轻松、愉悦的感觉。
他不喜与人过近,却又无法离群索居,与颜清这样的距离,像友人一般,也让他对以后期待了起来。
更可况,这是师父临终前,唯一牵挂的事情,因而不到路途的半数,他就已经决定了。
医书看久了眼有点酸,谢与岁抬手捏眉心,才发现面具没有摘下来。
他无意识瞥了床上一眼,才将面具摘下,露出半张白璧微瑕的面容。
月轮日渐偏西,他替颜清掖好凌乱的被角,再次试了额头的温度,把脉之后,才回房睡了。
明净曦光从红黄色群山处喷薄而出,大雁南飞,清啼悦耳。
一抹淡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投射进尚暗的室内,照亮了飘飞的尘埃。
颜清眼睫一颤,睁开眼,头脑还有些昏涨。
连夜来闷出的汗让她的身子有些粘,颜清掀开被褥穿鞋,觉得有点凉,便披了一件衣物。
她推开门,外面一片阳光普照、欣欣向荣的美好模样。
在院中,一方褐色竹亭里,谢与岁正低头看书。
晨光绚丽,似乎也格外偏爱他,淡金色的光芒流连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勾勒出线条分明的侧颜,深邃的眉宇。
他看得极为认真,殷色的薄唇轻轻抿起,仿若两片娇嫩的桃花瓣。
颜清愣愣地站在檐下,不忍心打扰他。
正准备进门,旁边的门却开了,莫知离边打着哈欠,边揉眼喊道:“师父…”
谢与岁这才抬起头,那双莹明惑人的眸子往她这边看过来,染上清浅的笑意。
颜清呆愣在原地,像个傻子,可却眼尖地注意到,谢与岁右眼下的面颊上,有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浅粉色斑痕。
原来他戴面具是因为那块痕迹吗?
谢与岁向她走过来,绣着绿竹的月白衣角在光中扬起,搅乱尘埃。
“颜姑娘可觉得身上好了些?还发烧吗?”
他站在她面前两步,逆着光,颜清好像看见谢与岁头顶晕着一圈光芒,像极了那天下午,她许愿的佛祖。
颜清摇摇头,对他轻轻一笑:“多谢谢大夫关心,我感觉好了很多,就是有点头晕。”
谢与岁沉吟片刻,引着颜清进了屋子:“清早有寒气,姑娘小心些。”
看见屋内桌子上摆着的半块面具,谢与岁方才晓得自己没有戴面具。
他侧首瞥向颜清,颜清摇摇头,示意她并不介意。
谢与岁才止住去拿面具的脚步。
两人闲谈了会儿,颜清同谢与岁说明自己在五角亭有约。
后者便叫了莫知离去村中,寻了一个可靠的人,去打探一下五角亭那边的情况。
颜清觉得还是有些疲累,便躺回了床上,许是周围环境安静舒适,她又进入了浅眠。
直到谢与岁敲门,她才和他、莫知离三人一同用了早餐,也没有说话,但却很安稳、宁静。
颜清一口青菜粥下肚,绵软清香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温度暖和到了心间。
她看着谢与岁俊朗的面容,忽地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颜清低头悄悄抹去泪水,又时不时地偷瞄谢与岁,神情有些恍惚。
她似乎是通过他,在看向别的什么人。
过后,颜清要帮着收拾碗筷,莫知离却很利索地收拾好一切,还告诉她亭子边有条躺椅,叫她去外面晒晒太阳。
颜清揉揉他毛茸茸的头顶,接受好意,躺在了院子里的那条躺椅上。
她看着澄澈的蓝天、飘过的白云、掠过的飞鸟,前些日子心中郁结的伤心、痛苦仿佛正在随着云朵的舒卷,在天边慢慢淡去。
谢与岁搬了把靠椅,拿着一个针包过来,要替她施针。
颜清欣然接受,却在针刺进皮肉时,不住想起了在死牢的那三天,鞭子上铁刺剖开肌肤,刺进血肉里的痛楚。
谢与岁仿佛有所感知似的,下针轻了些。
颜清望着他精致的面容,仿佛又想起了些遥远的事情。
她思绪散乱,忽闻谢与岁一问:“颜姑娘,为何老是看着在下?”
颜清霎时清醒过来,眼角泛起晶莹的泪花:“没什么,只是谢大夫…有点像我哥哥,但是你比我哥哥生得更好看一些。”
“颜风,颜侍郎?传闻中政策上的贾生?”谢与岁思索后道。
颜清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那么夸张,哥哥只是脑子灵活一点,学习古人的智慧罢了。”
“他最擅长的,还是做糕点,有时也会带我下河捉鱼,虽然每次都比不过我。”
“我最喜欢他做的红豆糕,但是他嫌我贪吃,每次都只允许我吃两个。”
“我在边境打仗,不能回家过年时,他会把近年关那一月左右做的红豆糕都给我寄过来。”
“然后我就会分给同僚们,每个人都吃半块,大家聚在一起过年。”
……
颜清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谢与岁也会时不时问上几句,气氛和谐。
两人就这样过了三天,三天之中,穆炎的消息寥寥无几。
颜清也是时好时坏,有时候晚上烧得严重时,还会发梦魇,心慌心悸,谢与岁便每次陪她到深夜,直到圆月西落,才回房睡觉。
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很清醒,却又带着几分隐藏着的痛苦。
颜清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梦见家人在身边,和她说话,听她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她每次都是笑着笑着,就满眼泪光地醒过来。
然后看见谢与岁坐在一旁,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她。
颜清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懦弱,白天就会变得有生气一点,因而还算平和。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穆炎找了过来,颜清才彻底从缠绵的病中,再次提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