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被铁链揪扯着向后拉,心仿佛被把把刀不要命地贯穿、划烂,痛楚明白地让颜清彻底清明过来。
气血上涌,她张开嘴呕出一口血,在地面炸开一朵血花,像极了那日爹爹身前溅开的血滴。
颜清捂住胸前,无力地跪坐,无论狱卒怎么拖拽也起不来。
她凄然哭号,瘦弱的肩膀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泪珠滚滚掉落,打湿地面。
她的爹爹,曾奔波万里,废寝忘食地了解百姓疾苦、为民请命,为了江南水患,曾数度晕厥在救灾现场。
大徵三十二个郡县,没有一个不曾受过他所推行政策的恩惠,没有几个不曾留下他的足迹。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通敌叛国?
可南不浊居然连死后的这点体面,也不想给她的爹爹…
南不浊怎么忍心的啊…
她好恨啊,好恨啊…
周围的百姓围着她,像是在看着园中的玩物。
大娘抚着心口平息着,见她一副凄切的模样,拧着眉头啐骂道:
“奸人的女儿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是和她爹一样,通敌叛国,才赢了的。”
人群中又一个男子附和道:“我以前也总觉得,要不然她一介女流之辈,怎么能够赢?”
许许多多赞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怪不得,我之前还以为她是有真才实学的。”
“切,一个女子,还妄想平定边疆,就和她那不自量力的爹一样。”
“那张脸长得还不错,说不定…”
……
几个狱卒有些面带不忍地看着地上哭得心恸的颜清,却还是将她从地上揪起来,领着她往圣音寺走。
颜清死死咬住皲裂的嘴唇,通红的眼睛像是地狱里的厉鬼。
听着绵绵不绝的咒骂声,她有些恍惚地想到几天前。
那时的人群也是这样的拥挤,每个人也还是这京城之中的普通百姓,他们口中源源不断的是对着她们一家人的溢美之词。
可现在,明明还是在相同的地点,甚至时刻也是大致相同,却已经全然变了。
她觉得不值得。
她的爹爹、娘亲、哥哥,是这世上顶好的人,可即便这样好了,还是会在下一刻被贬得一无是处。
而她,在沙场拼命,最后换来的却是百般恶毒的猜测,连名节也要被拿出来侮辱。
所以,爹爹告诉她的忠君爱国、爱护百姓,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爱南不浊这样一个君主,真的是对的吗?
她不觉得,她想杀了他,碎尸万段仍不能解恨。
颜清平复紊乱的呼吸,按捺下所有的痛苦,混乱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慢慢挺直自己的脊背,一步一步走着,这条令她痛苦万分的路。
她不能失去尊严,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周围的议论声越发大了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有说她爹爹是国贼的、她娘亲是蛮夷的,还有说她哥哥是病秧子,弱不禁风,一看就是卖的…
那些带着恶意的声音仿若淬了毒的锋利刀刃,直直往她心口剜。
颜清攥紧双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有很多次,她都想挣脱锁链,冲入人群,不管不顾地把所有污蔑、诋毁她家人的人狠狠揍一顿。
可她现在只能保持最后的体面,拖着沉重的脚铐,从这一片辱骂中,慢慢脱离。
南不浊不就是想要看她被众人辱骂而痛苦的样子吗?她绝不会如他所愿。
京都的长街沸腾成一锅滚水,里面充斥着对从前那个,人人钦佩的女将军最大的恶意。
开始只是一个石子、一个鸡蛋、一片菜叶。后面变成许许多多铺天盖地而来,如瓢泼大雨,尽数倾倒在她身上。
颜清忍受着眼角的粘腻,额头的血洞,嘴角的鲜血,来到圣音寺下。
许是一路承受的恶意过多,她一时竟没有过多的情绪。
在叩拜前,颜清用粗糙的囚衣擦干净了脸上的脏东西。
她一步一叩,从圣音寺最底下的台阶慢慢往上,心中念着爹爹、娘亲、哥哥三人的生辰八字,虔诚地对着佛祖许愿。
愿他们往生极乐,不要为她担心。
愿他们早日忘却今生的痛苦,下辈子平安喜乐。
愿他们能原谅她这个不肖女儿,不称职的妹妹,早日遇到更好的家人…
颜清的膝盖高高肿起,青紫得发胀,在每一级阶梯上留下蜿蜒着的血痕。
身旁来来往往的香客不明所以,有人还会向狱卒小声询问状况,可在看清她面容后,只剩低骂的晦气二字。
颜清一路以来见多了,那双清澈的眸子只虔诚望向百级之上的庙宇。
一百级阶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最后一步,她看见了圣音寺古朴的寺庙口。
檀香顺着秋风飘散过来,夕阳下,那不远处殿门前的金身佛祖闪着光芒,似是慈爱地对她笑着,仿佛在说,她所愿的,将会成真。
颜清嘴角露出一抹笑,一闭眼,毫无意识地昏厥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牢房里了。
颜清强撑起身子,扒着腥臭的茅草,缓缓转过身,靠在了木栏杆上。
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洒下来,照得空中细细漂浮的水珠都微微发亮,仿若清寒的梦境。
颜清怔怔地盯着那道月光,有些恍然。
这三日以来,她一直都在忍受着铁鞭抽在身上的苦楚,一日不曾真正的好眠过。
现下,她短暂地从痛苦中回神,只觉得一切似乎像个梦。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爹爹还没有死,娘亲也还在,哥哥也在等着她回家。
她们说好,等她回来,一家人要好好吃顿团圆饭的。
今夜的月光那样明亮,应该是十五了吗?
可他们怎么还不来叫她吃饭?
忽然,锁扣咔嗒一声,有个狱卒提着食盒走进来。
颜清掀了掀眼皮,瞄了那狱卒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生。
而那狱卒对待她的态度,亦是有些说不清的复杂,那双三角眼里,竟然会有惧意、苦恼。
狱卒将食盒放在离她两步之远处,粗声道:
“今天算你运气好,喻娘娘新封了皇后娘娘,陛下下令宫中暂时停止刑罚,也赏了所有犯人一餐好饭,你最好识相点。”
闻言,颜清身体一僵,轻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耳朵聋了吧,都说了喻娘娘封皇后了,怎么,你一个罪人难道还想着让陛下把你挪出去封后?”
“痴心妄想,你以为还有像喻相那样的爹吗?”
狱卒鄙夷地扫了眼颜清,关上门离开了。
颜清定定看着那个雕花刻叶的红漆食盒,千头万绪,一时无言。
她缓缓倾身,指尖颤抖着揭开盖子。
里面是一盘红豆糕,是昔日里,她最爱吃的。
颜清苦笑一声,生满恨意的心间不知为何漫上丝丝苦意。
她一见这个,便知道是喻照照为她准备的。
想起友人温婉可人的面容,她纵使再如何,也捏了最上面的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红豆糕丝丝沁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缓解了几分她喉间的苦意,可颜清却咬到个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