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崔承衍失眠了。
这或许是他同父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吧，或许不能说一晚了，只有几个时辰了，崔承衍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父亲还是大庸朝的通政使司，负责各地的消息汇总呈交永昌帝，再将陛下的旨意分发下去，是个消息通。
崔承衍最喜欢每日等着父亲下职回府，跟他说来自各方面的消息。
这些话只有父子两个知道，崔承衍是要培养儿子从小就对国事敏感，将来的仕途才能更加顺利。
小小的崔承衍早早地显露出了政治天赋，这让崔廉非常欣慰。
“崔家只要有一个二郎，恢复往日辉煌指日可待。”这是崔廉最常说的一句话。
他将所有的希望和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儿子崔承衍，他是一个好父亲，崔承衍想。
可正是这般执念让他一步步走上了不归路，落得如今田地，他心里想的仍旧是保住儿子。
“崔家可以倾塌，二郎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往高处走，不可埋没我儿的志向和才能啊。”
这是崔廉跟崔承衍说得最后一句话。
他将事先写好的参奏自己的奏章亲手交到崔承衍手上，那上头：蛊惑人心、大逆不道、谋害皇室……条条大罪皆不可恕。
望着窗外的即将明亮的天色，崔承衍翻身下床。
父亲的房间灭了烛火，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吧。
走到这一步，崔承衍的心里如烈火烹油，他要亲手检举揭发自己的父亲，亲手将他的一家人送上断头台，他下不去手，可是，即便不如此，崔廉和崔家上下也逃脱不了罪名，还将他也搭进去。
“只要能保住你，为父就安心了。”这是崔廉最后的心愿。
拉开房门，冷风扑面，裹着雨水直往人脖子里灌。
眼看着，天就亮了。
崔承衍的脚步走出了崔府，这座府邸、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风雨直直灌进脖子里，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崔承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父子亲情让他却步，但大义正道却催他前行。
他并不纠结，却很痛苦。
脚步停在深巷的尽头，崔承衍抬头看去，煜北王府赫然眼前。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
王府门口的两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府门紧闭。
他曾在这里欺负了柳十七，他怎么又来了。
崔承衍愣愣地驻足片刻，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旁边的侧门“吱哑”一声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单薄瘦削的女子。
遥遥相对，她举着伞看着他，崔承衍低下头一声叹息。
柳十七站在侧门口，大大的兜帽包裹住了她整张小脸，只露出两只大眼睛波光潋滟。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崔承衍艰难地举步朝她走过去。
待人走近，柳十七将手里的油纸伞举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越过他的头顶，这才引着崔承衍进了侧门。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煜北王府，却是第一次踏进紫竹院。
“王爷待你……”崔承衍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挺好。”
柳十七不语，收起雨伞拿下兜帽脱掉斗篷折起放在一边，转身给他沏茶。
热气腾腾的茶盏端到面前，崔承衍道谢。
“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做。”崔承衍幽幽开口，“可是走到了这一步，不做也不行了。”
“按照你自己的道理活下去。”柳十七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斟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承衍默默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也必须那样做，可那毕竟是我的家人……”
他情绪很平静只是手还微微颤抖着，话说到一半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热水顺着喉咙流入体内，温暖了四肢百骸。
“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柳十七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真的这么看我。”对于她的话崔承衍似乎有些惊愕，“我还以为你觉得我……”
“大义灭亲的确很难。”柳十七道，“若是换成我，为了亲人我或许会不顾一切。”
她放下茶盏，看着他：“但是你别无选择，即便你不动手陛下也不会放过崔家，他们是替背后的主谋背了锅。”
“可是父亲不让我知道太多。”崔承衍怏怏，“我也很想知道是谁，替他们报仇。”
“机会，还会有的。”柳十七叹了口气，道：“你尽量保住崔禾吧，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母……宋氏。”
崔承衍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谢谢你十七娘，你和老师说的话是一样的。是我，对不住你，你……还怪我吗？”
“天亮了，我送你出去吧。”柳十七没有回答他，站起身重新穿上斗篷冷冷地看着他。
崔承衍默默点了点头，抬步迈出门槛。
外头的风雨小了许多，寒气越发重了。
柳十七直到看不见崔承衍的背影才转身回府，却看到了正站在门口的安卿尘。
他没有穿斗篷，只一身锦衣，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柳十七默默朝他行了个礼便想走。
“你，要去？”他声音冷冷从头顶传来。
柳十七止步却没有抬头，道：“我说过，我的仇我自己报。”
*
朝堂之上，安伯川看着崔承衍递上去的举报崔家的奏章，睨了一眼下面站着的群臣，问：
“诸位爱卿，什么意见？”
无人应答。
崔家明显是替罪羊，大家并不知道陛下心里究竟是否真的想要追求幕后真凶。
“陛下。”片刻后有人出列，“臣以为，崔大人此举大义灭亲实属大义，崔家罪无可恕，还望陛下不可轻饶，但对于崔大人，老臣以为人才难得，恳请陛下不要牵连。”
说话的人身形微胖，一撩袍跪了下去。
此人叫马元朗，任户部郎中，官职不大却有另一层身份，他原是大庸永昌帝的小舅子，因为举报有功、投诚恳切，又和安伯川的小姨子成了亲，这才彻底洗了身份。
所以，这个话他说再合适不过了。
众臣觎着陛下的脸色，等着上谕。
“就如马爱卿所言吧。”安伯川拍板，“崔家查抄，上下人等除奏章上提及的女子崔禾外，全部流放北疆，崔承衍大义灭亲举报有功，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
他看了一眼众人，“此事谁去办啊？”
查抄、流放不是什么好活儿，大冷的天儿，谁都不想去。
无人应答。
“众位爱卿……”
“陛下。”
“陛下。”
几乎是同时，安卿尘和唐术齐齐跪下：“臣愿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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