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卿尘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夜已深了，露水凝结成湿气，笼罩下来，映得月色模糊了轮廓。
今晚安翌辰的话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三岁的孩子已然分得清什么是君臣什么是父子，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这便是皇家的孩子吧，早慧得令人心疼。
曾几何时，他只是大将军安平的儿子，和他的兄弟们一起玩闹、读书、练功，没有嫌隙没有隔阂，那时候多快乐啊，说话不用想着该不该说、能不能说。
那时候的兄嫂亦是亲密无间。
可现在，改变的又何止是兄嫂之间的感情……
有些事不能细想，想了会让人觉得难过，尤其是在夜晚，徒增悲伤。
安卿尘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将这些烦恼抛之脑后。
宫门口一片肃静，全然没有了往年中秋的热闹。
宫灯静静地照亮了一片地方，大门口躺着一个人，侍卫们束手无策。
见到安卿尘出来，忙有人来禀报：“禀报王爷，唐，唐大人在这里……”
果然是唐术，安卿尘疾步走过去。
唐术满面通红衣衫不整，整个人烂醉如泥，发髻已经松散，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
曾经那个如谪仙一样的男子如今已被踏入淤泥。
侍卫解释道：“唐公子在这里躺一晚上了，属下们不让他进去他便要……”
“无事，你去忙吧。”
安卿尘支走了侍卫，蹲坐在唐术身边。
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醉醺醺道：“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你何至于此。”安卿尘开口，“一切还未做定数，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那是我的阿姐。”
“也是我的。”
“不，安卿尘我知道你的想法。”唐术含糊道，“你更偏向你的皇兄，你们安家的人都没有心。”
“你喝醉了。”
“我没有。”
“跟我走。”安卿尘要动手。
唐术使劲挣脱开，冷笑道：“安卿尘，总有一日你会体会到我的痛苦，眼睁睁看着你的亲人你最爱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唐术。”安卿尘动怒，再次上去扯他，“跟我回去。”
“别碰他。”不远处一个女声响起，二人抬头看去。
“二姐。”唐术惊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怎么来了。”
唐玉绾，唐家二姑娘，唐玉容的妹妹，唐术的二姐，是个洒脱爽利直来直去的性子，自打几年前嫁给了魏国公之子冯云之后便将魏国公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
“唐子恒，你看你这点儿出息。”唐玉绾性子泼辣，横了一眼安卿尘，上手就去拉唐术，“起来，跟我回家。”
“回哪个家？”唐术嘴上耍赖身子却动起来。
“装什么糊涂。”唐玉绾踢了他一脚，“回魏国公府，咱们的阿姐还得咱们自家人想办法，你同没心肝的人有什么好说的，还把自己搞成这样，叫人白白看了笑话。”
“二姐……”安卿尘叫了一声。
“煜北王。”唐玉绾出手打断了他，冷哼一声，道，“您是王爷，我当不起王爷一声二姐。”
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唐术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终究还是变了。
夜风拂面，安卿尘在宫门口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慢慢牵着马往王府的方向走去。
头顶的圆月亮堂堂地罩着大地，本该热闹温馨的日子，越发显得冷清孤单。
这个中秋过得让人烦心。
煜北王府门口，崔承衍和柳十七面对面站着。
崔承衍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此刻，柳十七能看出他极力想要维持着身子却仍旧耐不住酒劲上头，整个人摇摇晃晃。
“王爷为何扔掉我给你的灯笼，他是不是……”崔承衍口齿含糊。
“大人。”
“莫叫我大人。”崔承衍眯着眼睛看她，“你从前都是叫我二公子的。”
那日他被唐术当街暴打，柳十七上了车，就在车帘子起落的瞬间，崔承衍看到了安卿尘阴沉威胁的眼神和他护着柳十七的坐姿。
那是男人宣告主权的姿态，那一瞬有一种感觉在崔承衍心中升腾，酸涩、紧绷，手脚冰冷。
后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想多了，可是今日，安卿尘亲手扔了他送给柳十七的灯笼，他才彻底明白为何他的柳十七再也回不来了。
崔承衍心里憋闷一个人喝了一整晚的酒，那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本该成亲的……
柳十七觉得他喝了酒，便也不再争辩，只静静地站着。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崔承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嗯。”
柳十七点头，她知道他问的是崔家的事。
崔承衍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整个人再无法支撑，踉跄一步靠在身后的墙上：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的家人做了这些事叫我怎么办。”
柳十七抬眸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我不敢面对，唐术说得对，我就是在逃避，我也动摇过。我本该无情地揭露他们，可是我就是下不去手。”
崔承衍颓丧地低着头，一滴泪落到柳十七脚边。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真的伤心了。
柳十七递上帕子，安慰道：“十七知道大人心中苦恼，十七钦佩大人的才智和勇气，但是十七也希望大人能够清醒地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要。”崔承衍急道，“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还没有决断，正因为没有决断才如此难过。十七娘，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说话了，只有你了。”
柳十七一滞，默默点了点头，她理解这种孤独和无助。
月色下，小娘子面容姣好，肤白如凝脂，长睫微垂，朱唇皓齿，崔承衍觉得眼前慢慢模糊起来。
“十七娘。”他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手，“我们的婚约还在，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功名配不上你，如今不一样了，我入仕了，你嫁给我好不好，离开这里，我们一起……”
“崔大人。”柳十七要挣脱他，可是崔承衍拉得却越发紧了：
“我不是崔大人，我是你的二公子，我们有婚约，你是我的未婚妻。”
崔承衍大约是酒劲上头了，整个人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上前一步将柳十七抱入怀中，任凭她努力挣扎，他抱得越来越紧：
“你不要拒绝我，我现在只有你了，十七，我……”
窒息感涌起，柳十七觉得脑子嗡嗡一片，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她挣脱不开。
倏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闪神的空儿，安卿尘跳下马长剑直指崔承衍的面门而来。
崔承衍来不及躲闪，本能地睁大了眼睛松开了双手。
就在柳十七整个人往后仰倒的工夫，安卿成稳稳地托住了她，剑锋收势，划过崔承衍的面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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