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打在她脸上,雪白如瓷的小娘子眼尾微微上翘,朱唇皓齿,眸光清澈,依稀可辨儿时的模样。
是她,没错了,李乐,永昌帝最宠爱的平阳公主。
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甚至连他这位老太师都不怕的小公主,曾经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拔过他的胡子;替她的太子哥哥写过文章;还胆大包天地模仿他的笔迹给永昌帝写请辞,害得永昌帝连夜跑到太师府道歉认错……
公主还是那个公主。
公主已不是那个公主了。
楚老的一时失态让安卿尘和柳十七都有些愕然,拘着礼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一旁的老仆提醒老大人,楚老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改口道:“平平安安就是最好。”
说完将他们让进院内。
这话果然说得古怪,柳十七想,不过看老先生的面色,似乎病情并没有很严重。
她琢磨着,跟在安卿尘身后进了学士府。
相较于煜北王府的广阔豪气,学士府倒显得更加精致典雅。
院落不大,只三进院,却充满情致移步换景,能看出主人是个随遇而安喜欢自然的性子,目光所及随处可见绿柳成荫,园艺、花卉、水榭、鸟虫并没有布置得规规矩矩,倒是闲散得很,一切好似即兴却又透着另一种看淡世事的恬静。
只是,柳十七又觉得眼熟。
欸,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总看着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眼熟呢。
柳十七自嘲地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被安卿尘看到问:“怎么了,脑袋疼?”
柳十七:……
“怎么,十七娘子不舒服吗?”
这话倒是被在前头带路的楚老听到了,赶紧关切地看向柳十七。
“没有。”柳十七不好意思地笑道:“觉得您这学士府的布局很是别致,一时看得有些入迷。”
“哦?”楚老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下,想当初平阳公主五岁时第一次跟着永昌帝来学士府便说了同样的话,那时他便夸赞她有灵性。
“我这府邸纯属老朽心血来潮侍弄,却偶然应了那句‘寒食东风御柳斜’,难得娘子有如此灵气。”
楚昌茂笑容可掬地看着柳十七,从方才第一眼认出她,他就在猜测柳十七究竟是隐姓埋名还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若是前者,那么,眼前这位煜北王又是什么角色,被利用?还是……
若是后者……
楚昌茂不敢想,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竟连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
“太师过奖了,小女只是个医女,并不懂什么园艺,唐突出口还望太师不要见怪。”柳十七赶紧道歉。
老太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进了正堂。
方才那几句话她说得发自肺腑,楚昌茂从她羞涩的面颊中看到了真诚。
这倒是一点儿都不像当年那个恣意洒脱、才华横溢的小公主李乐,她是最小最受宠的帝姬,何时露怯过,何时觉得不好意思自惭形秽过。
一会儿觉得像,一会儿觉得相去甚远,老太师的心逐渐变得沉甸甸起来。
在正堂坐定,老仆送上茶水从旁侍候。
楚昌茂坐在上首,柳十七为其诊脉,旁边安卿尘看似闲适地饮茶。
楚昌茂的眼神微眯,一会儿落在安卿尘身上,一会儿落在柳十七脸上,一会儿又好似困倦地闭起。
“大人的病症是多年心结所致,还需调养心情才是最佳。”柳十七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些话和先前的大夫们说的一样,没什么稀奇的,最多只能表明这位娘子的医术还算不错而已,老仆站在一旁想。
“嗯,十七娘果然神医,说得极是,老朽真乃幸运也。”老太师笑眯眯地夸赞,老仆吓了一跳。
何来神医之说啊,这跟从前那几十位大夫说的有什么不同,怎么就当得起老太师这样一通无脑夸呢,老爷怎么了这是?
柳十七继续道:““老大人谬赞了,若是大人愿意配合十七,您的病不出三月便能痊愈。”
楚昌茂又是一喜,“当真?”
“只要您听话。”柳十七胸有成竹道:“当真。”
老仆笑了,想让老爷听话配合,那是不能够的,前前后后来了几十位大夫包括宫中的太医在内,老大人就没听过任何人的话,更莫说配合了,他不将人撵走就算是客气咯。
安卿尘的目光也落在柳十七身上,显然也是知晓楚大人怪异的脾性。
“那老朽一定听十七娘的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安卿尘:……
老仆:……
老爷今日不对劲。
楚昌茂笑盈盈地又问:“不知娘子用的是什么法子,喝汤药,还是要施针、熏艾……”
看,来了吧,老仆心道,这些他们家老爷都不喜欢,可以说是极其讨厌,绝对不可能配合。
柳十七:“这些都不能少,另外再加一样——按扤。”
老仆:那就更不可能了……
“好,没问题。”楚昌茂立即站起身,“来吧,现在就开始,老朽已经迫不及待了。”
“慢着,我还有要求。”柳十七不疾不徐,开口道:“大人,我虽只是小医却也是靠技术吃饭,所以,诊金是必不可少的。”
老仆:……
安卿尘:……
“自然自然,娘子尽管开口。”楚昌茂似乎非常开怀,大笑道:“娘子若是能治好老朽,老朽还会额外给予酬劳表示感谢。”
妥了,柳十七报了价老大人满口答应并当即叫老仆奉送定金,这事就算是定下了。
看得安卿尘和老仆目瞪口呆。
不顾二人诧异的眼神,楚昌茂领着柳十七进入到内间开始诊治。
说是内间,其实就隔了一道屏风,二人的对话外头坐着的安卿尘听得清清楚楚。
“敢问娘子师从何人?”
“我爷爷。”柳十七十分骄傲。
“请问老人家姓……”
柳十七:……
安卿尘:……
老仆:……
“我姓柳,我爷爷自然也姓柳啊。”
她失笑道:“大人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呢?”
“哦,对对对,是我老糊涂了。”楚昌茂摸了摸胡须,一个熟悉的名字在心里闪过——太医柳怀民。
“冒昧问娘子一句,可是柳怀民?”
这下愣住的不止是柳十七,安卿尘的也越发觉得今日的事有些匪夷所思了。
“正是。”柳十七十分兴奋,“您认识我的爷爷。”
那一刻楚昌茂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柳怀民是太医院最不知名的太医但也是永昌帝秘密御用的太医,后来不知是何原因此人离开了,楚昌茂就再未见过此人,除了几个知近的臣子,无人知晓。
这些年楚昌茂也曾派人找过平阳公主,都说她还活着,还被一位太医救走了,可是后来他便不敢再找下去,彼时已是大夏建朝,他那样做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灾难。
但求她平安吧,他如是想。
这些年他借口称病不愿入仕其实就是为了这个心结,柳十七说对了,他心里有个心结,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曾经对他恩重如山的永昌帝,那是一位明君,只是时运不济罢,然而改朝换代格局已定,百姓已然安居乐业,他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楚昌茂的眼神落在外间一直默默无言的安卿尘身上。
他自五年前便身患怪疾,自请退出朝堂不问政事,又何尝不是心怀愧疚、不忍也无奈呢?
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是昔日公主,当初的帝姬呢?
“少禹你进来。”他故作轻松道,“你是如何找到这么个神医的?老朽真是得好好谢谢你。”
“回老师。”这些年他虽不是楚老的正式学生却称呼未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回大人话。”柳十七打断了安卿尘,接着道:“是王爷救了民女的性命,民女刚好懂些医术,这才跟着王爷做了医官。”
原来如此,楚昌茂摸着胡须心道,安卿尘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小便不会弄虚作假,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柳十七的真实身份。
日头上移,已至午时。
柳十七已经看完病了,便同楚老说好,隔日登门一次替老先生诊疗,二人便要告辞。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楚昌茂突然笑道:“难得今日遇到十七娘子,老夫的病有了希望,二位就这么走了,实在是老夫礼数不周,不如留下用个便饭吧,十七娘这个忘年交,老夫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