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飞云流转,鸟雀展翅。
安卿尘走出大理寺监牢,意外地被明媚的天光刺了下眼睛,一时难以适应从至暗处回归明亮,他眯起眼顿住了脚步。
身后杜聪紧随而来,站在他身旁默了片刻,问:“十七娘的伤……”
他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紧绷得很。
“无碍了。”安卿尘淡淡回了一句,转过身看他,“多谢杜大人救了我的人。”
不等杜聪回答,人便已经迈开步子走了。
杜聪望着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但想到她并无大碍,那拳头又慢慢松开。
安卿尘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林伯跟在他身后问要不要即刻用膳,安卿尘想了想道:“让紫竹院备些饭食。”
他要去沐浴更衣,从大理寺出来带了一身污脏,他自己都快吐了。
待到紫竹院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还冒着热气。
柳十七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等着,见他来了赶忙起身行礼。
“坐。”他也不多话,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了,二人沉默吃饭。
片刻后安卿尘才道:“我可以确定这两个案子都是崔家所为。”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柳十七,却并未从她脸上看到惊讶。
“所以我觉得崔承衍是案件的关键所在。”
柳十七点头:“如果他有意包庇甚至为虎作伥,那……”
她没说完,安卿尘点头:
“所以,有一个人或许可以说服崔承衍不走错路。”
柳十七抬头看他,“楚大人?”
“对。”安卿尘点头。
柳十七若有所思。
“楚大人是崔承衍的老师,也是他最敬重的人。”安卿尘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崔承衍而言楚大人相当于他的父亲甚至分量要重于生父。所以,老大人的话他应该会听的。”
“所以,王爷想让我去给楚大人治病,然后说服楚大人劝说崔承衍。”柳十七问,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安卿尘点头,“不止于此,老大人的病如果能治好才是最重要的。”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职责。”
“可是老人家脾气有些古怪。”他提醒。
“我知晓的。”柳十七道,“我有办法。”
烛灯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这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安卿尘看到了她发髻上的白玉簪子,那种温润柔的确很适合如今的她。
敛了眸光,安卿尘重新拿起筷箸夹菜,嘴上没说但却觉得今日晚膳的菜有点甜。
饭菜的确很甜,西湖醋鱼、红烧肉、拔丝山芋、甜拌菜,还有一碗玉米甜羹……
安卿尘不爱吃甜腻的东西,今晚只顾着说话竟也吃了两碗饭。
他又夹了一块鱼放进嘴巴里,味道极好,原来甜食也可以做得很好吃。
林伯送烛灯进来,看了一眼便悄然退下。
门外,双喜双福兄弟和潇雨都蹲在墙边,拉着林伯问:“林伯王爷生气了吗,菜这么甜,他吃得下吗?”
林伯笑得眯起眼睛:“吃得极好。”
几人惊愕,这怎么可能。
窗牖向上开出一道细缝,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往里窥视。
林伯一个一个拍了脑袋,笑骂道:“小崽子们懂个屁,滚一边儿去,别耽误主子的人生大事。”
几人被拍地捂着脑袋溜走,双福十分不忿:“林伯又打人,不就是吃个饭吗,能有多大事啊……”
*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微凉的夜风拂面,吹散了白日的烦闷。
崔承衍的脚步迈出大理寺值房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
又是一整日无功而返,案子卡在症结上进展不下去了,重重的一声叹息,身旁的小吏忙问:“大人去哪,小的给大人叫车。”
崔承衍道:“不用了,太晚了,你去忙吧,我走走。”
小吏退下,独留他一个人漫步街头。
京城的街道上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这段时间因为流民涌入十分不安定,入夜宵禁,冷清清的。
凶手什么都不肯说,体内的药似乎熬没了可人也没什么力气了,只说了有人指使却不肯说是什么人。
母亲的病症他早就怀疑了,派人去查还没有消息;父亲跟神秘人来往,说得那些话让他不寒而栗;还有那日他竟然撞见了父亲和黄嬷嬷……
想起这些,崔承衍就觉得头痛欲裂,他不愿面对这一切,整日泡在值房里逃避着。
仰天望月,崔承衍觉得自己似乎被一个巨大的秘密包裹着,看不清真相,甚至看不清楚每一个人的面目。
不知不觉脚步停住,眼前竟然是学士府。
敲开大门,守门的管家有些惊愕,揖礼道:“大人来了,老奴这就去叫老爷。”
崔承衍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进去,正堂内,烛火燃得通亮,楚昌茂一身中衣坐在院中执壶独酌。
“老师。”崔承衍行礼。
“坐。”老先生似乎已有了三分醉意,“好酒,快尝尝。”
楚昌茂乃前朝大庸时期的旧臣,当世大儒,脾气古怪行事不拘一格,唯独对这个得意门生笑容可掬。
“先前几次你来是为了说服我入仕。”楚老先生笑道,“今日看,倒像是我的学生受了委屈,可是遇到了麻烦?”
崔承衍垂眸失笑:“什么都瞒不过老师。”
楚大人静静地看着他。
“老师,我觉得我的家人好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案子在我手里,如果您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问得直白,脸上已是隐藏不住地伤心、焦虑。
“遵从本心。”楚大人道,“对错自有分明,不能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就放过甚至包庇。”
崔承衍默默点头,其实他早就知道老师会这样回答,可是,那毕竟不是老师亲身经历的事,现在事情在他身上,难受的是他。
“你小时候啊顽皮得很,每次见到我喝酒就偷偷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楚老先生回忆往事笑得很开心。
崔承衍道:“那老师为何不阻止学生?”
楚大人摇了摇头道:“你一直都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我便从旁看着你,你自会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不会出错。”
他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管家又送了下酒菜,二人望月对饮。
“你就是太单纯了,年轻,经历的少见得也少。往后慢慢就看明白了,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
崔承衍没应声,心里却琢磨着这句话。
“但你也是敏感的,我却是极欣赏你这一点,关键时刻为师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老人家笑得很开怀。
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句句卡在了崔承衍的心坎上。
老先生不入仕却眼明心亮,看出了他的纠结和犹豫。
那一晚,崔承衍宿在学士府,怀着巨大的矛盾和愧疚喝到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方才告辞离去。
楚府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他。
“十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