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后,崔承衍便陷入了焦灼地等待和烦躁地催促之中。
又过了三日,崔家老小终于落户京城。
再次见到儿子,崔廉大为欣喜,连带着黄嬷嬷也在一旁高兴地拭泪。
只崔承衍一人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躁,好容易等到了午饭之后父子单独谈话的机会。
“母亲的身子究竟怎么了,父亲信里只说她身子不好,我走的时候母亲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下不了床了。”
崔家到底是世家大族,最是重视孩子的教育,崔承衍从小便师承名家、大儒,因此教养得孝顺又正派。
“你莫急躁。”崔廉安慰他,“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眼下天气暑热,我怕你母亲在途中奔波中了暑气,这才让她晚一些日子进京,更何况这也是她自己说的,要将洛川的宅子处理妥当才来。”
这时黄嬷嬷进来奉茶,听崔廉这样说,也道:“二郎听你父亲的就是,夫人是自己要留在洛川的。”
他们之前说好了,先将此事瞒住,往后再想办法同崔承衍解释,就说宋氏入京路上出了意外。
谁知崔承衍积压了几日的邪火终于在这一刻忍不住了,冲黄嬷嬷道:“黄嬷嬷现在越发没规矩了,主家说话哪里就有你一个奴才插嘴的份。
更何况,母亲身子不好你却跟着父亲入京,那谁来照顾母亲,你这老奴这叫背信弃义。”
这话是重了,可也没说错。
他如今入仕为官,在家中便不只是小字辈的郎君,是家中唯一一个有品级的朝廷命官,训斥甚至处置一个奴婢也是天经地义。
可是这却让黄嬷嬷无法接受,她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同宋氏更亲些,到了这种时候竟一口一个“老奴”叫自己,实在让她伤心。
崔廉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愣,慌忙让黄嬷嬷出去,生怕她露了马脚,这才和颜悦色地对崔承衍道:“我知晓你心疼你的母亲,可是也不能如此乱发脾气,黄嬷嬷是你母亲的贴身婢女,也是你母亲坚持让她入京来照顾你的。”
崔承衍不语,他只觉得心烦,好像家中有什么事是瞒着他的,不然怎么才几个月而已竟变化如此之大。
“那柳十七又是怎么回事?”他终于问出口了。
这也在崔廉的意料之内,道:“说起此事要怪你的母亲,她们二人早年便有龃龉,究竟所为何事我也不知,但是后宅妇人多半都是些琐碎小事而已,她生病的时候是十七娘照顾的,却不知晓她究竟给你母亲吃了什么,病况竟一日重过一日……”
“这不可能。”崔承衍气得站起来,“十七娘不是那种人。”
儿子的坚决让崔廉愣了一下,这才发觉事情好像是自己想简单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如此维护那个医女,难道是真的对她有了感情?这怎么可能呢。
“父亲,柳十七又为何成了煜北王府的人?”崔承衍又问。
崔廉道:“你母亲赶她出门,她遇上了王爷,这才被收了去做医官。”
他回答得很简单,事情看上去也似乎顺理成章,可是崔承衍就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默默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道:“我如今已入仕,一切都会好起来,母亲将婚书已经寄给我了,如果她二人发生不愉快,母亲又为什么要将婚书给我?
父亲,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十七娘的婚事,我想如今可以操办起来了。”
他竟然有婚书,他还要成亲,他入仕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同那个医女成亲。
崔廉无言。
想一想自五年前大庸没落大夏建朝,他便不再被新帝启用。崔家可是世家大族啊,怎么能让家族在他这一辈没落,为此,这五年,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又筹谋了多久,铤而走险、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给他铺路,让家族重振。
可是他却说这个。
“放肆。”崔廉终于忍不住发火,“全家辛辛苦苦供你一人出头,你如今还只是一个五品的小官,竟觉得万事大吉了吗,想要成亲,不能够。
二郎,你肩上的担子才刚落上去,不要想着成亲的事。更何况,什么婚书,那婚书早就毁了,你母亲骗你呢,你休想娶那个医女。”
“父亲。”崔承衍震惊,“婚书怎么可能被毁,难道是父亲不允?”
“我不想同你讨论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总是,娶那个医女绝对不行。”
崔廉寸步不让,气得直喘粗气。
“那好,既如此,就先将人从煜北王府接出来。”崔承衍退一步。
“不行。”崔廉大手一挥,“你想都不要想。”
“父亲,你这叫背信弃义。当年若不是她们爷孙救了我,何谈今日,若不是为了照顾我,十七娘的爷爷又怎么可能离世。
十七娘在崔家这些年没名没分,婚书是父亲亲自签下的,若是翻脸不认账让她如何做人。”
“住口,日后不许提这些,你懂个屁。”崔廉气得爆粗口,“滚出去,总之婚事和柳十七不许你再提。”
崔承衍被撵了出来,大门被重重地关上,屋内接连响起瓷盏碎裂的声音。
*
整整三日,柳十七和潇雨马不停蹄地在府中抄写戒条,累得二人眼疼手酸。
其实柳十七还好,毕竟平日经常动笔抄写医术,却是苦了潇雨了。
一双舞刀弄枪的手现在要提笔写字,难为得都快哭出来了。
柳十七道:“算了,你那些剩下的我替你写。”
潇雨摇头:“那怎么行呢,娘子已经很累了。”
“没关系,你若是于心不忍就去帮我做点好吃的吧。”柳十七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好啊。”潇雨一下子来了精神,“娘子想吃什么?”
“弄个羊肉锅子吧,再要两坛桃花酿和一份凉拌耳丝。”
“好嘞。”潇雨乐颠颠跑了。
所以说,还是要对的人做对的事,柳十七一个人抄写,没了潇雨在一旁唉声叹气反倒加快了速度,那边潇雨也飞快地准备好了吃的东西。
锅子里咕噜噜冒泡的时候,香气飘散在整个紫竹院,柳十七的最后一个字也终于抄完了。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她坐到了石桌旁。
天色有些晚了,天边仅剩下一抹红色的晚霞,潇雨掌了灯又给她倒了酒。
“不知道这几日王爷在做什么?”潇雨道,“也不知道他还生不生气。”
柳十七夹起一块肉放进碗里蘸酱而后又送进嘴巴里,肉香混着浓郁的汤汁辣味,再裹上一层麻酱和小葱,简直比神仙还要美。
他生不生气同她们有什么干系,柳十七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门口响起了双福的声音:“十七娘,快去,王爷发病了。”
好突然,柳十七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又恋恋不舍地跟潇雨说了一句“等我回来吃啊”就跟着双福跑了。
紫竹院距离清风堂很近,柳十七粗略算了一下,这次发病距离上次已经十八天了。
虽然药还不全只能将就一下,可是还是有好转的迹象的。
屋内,水汽氤氲,安卿尘正在泡她给的药浴,双福将人带到便退至一旁。
柳十七卷起袖子试了试水温,又反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有些发热并不严重。
转身去给安卿尘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又熟练地拎出他另一只胳膊把脉。
“王爷感觉如何?”
“尚可。”他已经不抖了,气息平稳。
“四肢发麻,腹内疼痛有所减缓吗?”
“嗯。”
“今日换一副药。”
柳十七麻利地写药方,吩咐双福去找潇雨拿药煎药。
雾气中,安卿尘缓缓睁开眼皮看着她,小娘子垂眸忙碌着,面色肃然,有条不紊。
“你要去普济寺诊病?”他问。
“是。”柳十七回答得简洁、敷衍。
“让林伯派车接送,不要丢了王府的脸面。”
柳十七手上一顿,道:“不用。”
断然拒绝,惜字如金。
她依旧认真专注地忙碌着,只是脸上少了一层鲜活,多了几分寡淡。
安卿尘默了默,又道:“你见过崔承衍了?”
柳十七正在拧帕子,点了点头:“嗯。”
“他可有找你麻烦?”
“没有。”
沉默。
就连站在一旁的双福都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窘迫。
房间内湿热,柳十七额角出了细密的一层汗。
“我想找古竹阿兄,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
柳十七倏然开口,声音低沉,似在求助。
是啊,她初入京城,怎么可能有门路找人呢。
“没空。”
安卿尘冷冷地拒绝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柳十七不再说话了,早知道他会这样就多余问这一嘴,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半个时辰后,安卿尘彻底恢复,柳十七又亲自去盯着煎第二副药。
趁着她不在房间里的时候,安卿尘叫来双喜:“古竹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这事他早就吩咐双喜去查了,只是茫茫人海实在有些难。
“还在查,户部尚且没有登记,怕是换了名字。”双喜回话,“属下会尽快查清楚的。”
安卿尘点头,“莫叫其他人知晓。”
“是。”
柳十七端着药碗回来的时候,双喜刚好退下。
“王爷趁热把药喝了。”她奉上药碗,清澈见底的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听说你在吃锅子?”安卿尘接过药碗,问。
“啊?”
柳十七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道:“搬过来,一起吃。”
门外,刚好进来倒水的双福也是一愣,心道:“王爷也真是,不给人家帮忙还想蹭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