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崔廉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坐在那里半晌都动弹不得。
仿佛临崖悬空几欲坠落又被人凌空捞起,那种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生死未定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大雨浇灌,倒叫人清醒了许多。
崔廉毕竟是做过三品大员的人,顷刻间捋清思路:煜北王明知那些纵火者是他的人却当着他的面灭口,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眼下还要去他府里暂住……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是想同他翻脸眼下就是最好的契机,人赃并获。可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这说明他想同崔家修好?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同崔家修好呢,难道他知道了崔家背后……不,绝不可能,所以只有一条,库银。
煜北王是觉得崔家和库银有关联,所以试图接近探查追究。
这便好说了,崔廉思及此长出了一口气,崔家同库银无半点瓜葛,这一点他还是很自信的,没做的事总不能无中生有,所以不用担心了。
若是他查清楚缘由同崔家无关,说不定还能攀上煜北王这层关系,于二郎的仕途于崔家的将来都将多一层保障。
脑子里百转千回,崔廉这才如释重负站起身,也顾不得满身泥浆忙给安卿尘道谢引路。
这边一行人忙着疏散安置百姓、运行李,拉拉杂杂吵吵嚷嚷,却是将柳十七吵得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顶是一方油纸伞,旁边跪坐着双福,正一脸惊喜地望着她。
“你醒啦可就太好了,喝口热茶缓一缓。”
双福递上茶水,柳十七道谢接过,慢慢啜饮着。
温热的茶水祛除了周身湿冷的寒气,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流动起来,柳十七这才真的醒了神。
双福看着她默不作声的样子,一张脸白得吓人,连嘴唇都是白的,眸中也没了光彩,气息奄奄地,叹了口气道:
“这些话本不该我说,可是我瞧着你这样实在不忍心。”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大家都在忙并无人注意这边,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道:
“十七娘你方才的话实在太大逆不道了,而且你冤枉王爷了。其实咱们王爷对下人最是仁慈宽宥的,方才你落入火场王爷差点儿就自己进去救你了。
没错,他是知道今晚崔家会动手,可是他并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动手啊,也没办法提前布置,若是打草惊蛇了,这几日的做戏不就白费了吗。
他之前对你那么凶也是在制造声势,这个你应该是懂得吧。
而且即便没有提前布置,王爷也是吩咐过我们一定护得所有人周全的。那些百姓没有性命损伤。”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柳十七果然看到了黑甲卫在照料百姓,还请来了大夫。
“而且,王爷身边的人不止他们,还有许多人是你看不见的。”双福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
“至于那个婆婆和小孩还有你真的是个意外,王爷也不知道你没在房间里……”
“好了,你不用说了。”
柳十七知道双福是个话多的,叽里呱啦在耳朵边吵得头疼,“这是要去哪里?”
“去崔家暂住两日。”
柳十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筹谋在这里:先是以给她出气为由当众挑衅崔家,然后迫使宋氏露出破绽,但是他并没有搞明白那破绽意味着什么。
所以要借着崔家反击之际诱敌深入、请君入瓮,抓到了纵火者却不指认,灭口就是卖给崔廉一个大大的人情,也是抓住了崔廉的把柄。
由此再深入虎穴,亲自探查,这才是他最终的目标。
兜了这么一大圈,他究竟要干什么,难道崔家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天上又是一道惊雷,闪电亮起,照亮了她惨白的脸。
聪明如柳十七,瞬间参破,赶紧扶着双福起身跟着队伍走。
一夜无话。
翌日,雨过天晴烈日当空,蒸腾着水汽越发显得潮湿闷热。
崔家上下为表对煜北王的迎接特意筹备了府宴,接风洗尘。
宴席虽说没有请外人,但消息却不胫而走,先前煜北王针对崔家的传言不攻自破,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必定关系匪浅,是以崔家上下颇为重视。
崔廉还亲自跑来找安卿尘请示:“王府的几位随行人员……”
他顿了顿,一脸讨好地看着安卿尘,“不知王爷如何安排,是否一同席面分开两桌就餐。草民久居乡野怕慢待了贵客,还请王爷明示。”
安卿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试探他对柳十七的态度,如果被看重必定都要同席进餐。
“崔大人客气了,下人就是下人,王府也不例外,想来,崔府也没有下人同主家一道进餐的规矩吧。”
安卿尘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好似说笑,眼神却看向坐在一旁的宋氏,发现这话甫一出口宋氏竟红了面颊,整个人显得颇有些不自在。
他闲闲收回视线,又道:“本王是客,客随主便,一切听崔大人安排。”
有了这话崔廉当下心中明了,道:“草民鲁莽了,这就叫人去安排。”
这说明煜北王并不在意那个医女,或许就是临时利用而已,那自然也不会因为她而同崔家起龃龉。之前探子来禀说煜北王在客栈里总是骂柳十七,还常罚她,看来都是真的,就说嘛,高高在上的王爷怎么可能对一个医女那样好,那日在府门前分明就是做戏,好在被他看破。
午时,宴席丰盛、热闹。
崔家上下悉数到场,包括三郎崔北尧、四郎崔久安和五娘子崔禾。
原本崔承衍上头还有一个长兄,十年前已经升任都察院正四品左都御史的崔延吉因病去世了,为此崔家上下悲痛了好些年,直到后来崔承衍长成,才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崔廉和宋氏更是满脸堆笑,热情地带着儿女频频向安卿尘敬酒。
安卿尘也当真是一副做客的模样,来者不拒,却一打眼便摸清了眼前几人的脾性。
三郎崔北尧病体孱弱,自私狭隘,举手投足间看似谨慎克制实则汲汲营营心思叵测。
四郎崔久安因年幼顽皮,却是个霸道跋扈的。
至于五娘子崔禾,倒像是极受宠的,刁蛮任性,鲁莽无知。
宴席之上推杯换盏,安卿尘也好脾气地不忘夸赞两位郎君和崔禾小娘子,气氛甚是融洽。
倒是一旁坐着的宋氏略显局促拘谨,全然没有了当家主母的气度和做派,怎么看都像个下人。
安卿尘不动声色恍若未见同一旁坐着的崔廉虚与委蛇。
崔廉道:“这两个孩儿虽也勤学苦读,到底资质不及二郎与白,那是个聪慧又勤奋的孩子。”
与白是崔承衍的小字,当父亲的如此在外人面前夸赞自家儿子实则是在试探安卿尘对崔承衍的态度,毕竟,入京监察的堂官是眼前这位脾性难断的煜北王。
安卿尘道:“崔大人自谦了,在小王看来,三郎四郎不输二郎,眼下崔承衍即将赴任,本王自会安排。”
得,有这话就踏实了。
崔廉喜不自胜,忙携全家举杯道谢,又是一通恭维奉承,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边宴席吃得开怀,那边柳十七却不怎么如意。
她作为煜北王府的下人故地重游,因得了王爷的吩咐,崔府上下仍旧未将她当回事,反而因王爷对她的轻慢而越发变本加厉。
柳十七被安置在自己先前的小院儿里,领路的丫鬟是宋氏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冲柳十七撇嘴道:
“叶儿姐姐因为你都被发卖了,十七娘可真是个厉害的呢。”
另一个道:“可不是,如今竟能攀上煜北王的高枝,啧啧,这狐媚功夫谁人能及?”
柳十七全当没听见并未理会这些酸话,径直入内。
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动过了,她因为走得急没带什么东西在身上,眼下全没了。
床上铺着一床返潮发霉的被褥,柳十七也不计较,照单全收。
这些年她在崔家也没少吃苦,眼下这些不算什么。
门上有了响声,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柳十七认得是帮厨的厨娘,那人将一个托盘搁在桌上,冷声道:
“这是晚饭,宴席上剩下来的菜。到底是王府的下人,比咱们吃得好呢。”
柳十七看了一眼那残羹冷炙,问:“府上可有现成的药,我需要用。”
“事可真多。”那仆妇斥道,“挑三拣四净添麻烦,药材可是你能轻易用的,回头有什么用什么吧。”
说完三人扭着身子扬长而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春日的光影落到葳蕤的草木上,留下明暗相接的光斑。
在这里住了五年,似曾相识又陌生阴冷。
如果爷爷知道在他走后自己曾落得那副田地会不会难过呢,还有古竹阿兄,入京五年了连封信都没来过,他还好吗?
一个人独自坐在回廊下,捡起一根柳枝在手中翻折。
那些库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往后的路又要怎么走……柳十七啊柳十七,你究竟是谁?
抬头迎上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索性不去管那未来的风吹雨打,先闭目享受当下久违的阳光吧。
倏然,一个阴影遮住了眼前灼灼的日光,柳十七睁开眼,一张大脸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