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崔家筹谋后已经三日了,客栈里的探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柳十七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是个心大的,在经历过爷爷去世、阿兄被撵后,她已经学会了安之若素、见招拆招。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煜北王的医官,他还用得到她,所以不会让她有事的。
柳十七想。
可是,她却想错了。
天色晚了,白天下了一天的雨这会儿看着小了许多,她一整日在房间里研究医书和药方都忘记吃晚饭了,所以想下楼要一碗面。
木梯上刚好上来一个人,是杜聪。
“十七娘子,你现在方便吗。”他向她深深揖礼,难掩心焦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怎么了,是小雨不好了么?”柳十七问。
小雨便是杜聪那个患病的女儿的乳名。
只见他又是一揖礼道:“自服了娘子的药到现在两个时辰了,她一直睡得很安稳,也不咳嗽了,可是方才却突然醒了,竟呕吐不止,一张脸憋得通红,我听闻娘子在房间里休息不敢贸然打扰便一直候在这里。
柳十七一拍手道:“杜先生该叫我的,我方才说过了,小雨一醒来就去叫我。”
她行医有侠义心肠,但凡是看顾的病患必然看顾到底。
说完,转身便蹬蹬蹬上楼,“对病患那是医嘱,对家属这便也是医嘱。”
她小小年纪着急起来却是十分严厉的,竟让杜聪都怔愣了一下。
“是,是我自作主张了,多谢娘子。”
二人急匆匆入了房间,柳十七挽起袖子便帮小雨诊脉。
雨夜萧瑟,冷风吹入房间,扑得灯火忽明忽暗。
片刻后,小雨止了吐,柳十七这才舒展了眉心。
杜大娘忙上前问:“如何了。”
柳十七道:“无碍了,我那方子本就是催吐的,只是怕照顾不周卡道。现在,她内里的浓痰、血块已经基本咳尽,再服五日汤药便可换药调理了。”
说完,便坐到桌旁提笔写新的方子,又对杜聪道:“这个病急不得,若想根治还需慢慢调理大约三个月,待到秋末若是不再复发想来应该是大好了。”
她将新药方交到杜聪手上:“五日后换服这个方子,咱们都是入京,我日后会住在煜北王府,先生可以去那里寻我,若是配合针灸应该能好得更快些。”
在她说到“煜北王府”的时候,柳十七明显地感受到了杜聪的眸光一瞬间地深邃了一下,仿若一枚星子划过天际留下尾光,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多谢娘子。”杜聪又一次恭敬地揖礼。
柳十七笑道:“日后免不得要同先生多见面,难不成您每次都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行礼,您的腰受得了吗?”
杜聪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当下便是一滞,一抹红晕漫上面颊。
柳十七也不等他回答,又道:“我瞧着大人的左腿似是有伤,等入了京我再帮大人瞧瞧。”
杜聪忙道:“不敢劳烦娘子,这是多年前从戎留下的伤,已经习惯了。”
柳十七摇头:“先生应该相信我的,这腿若是再不治,后悔莫及。”
杜聪一下愣住了,一双眼愣愣地盯着柳十七,片刻后郑重道:“那,便有劳娘子了。”
灯影幢幢,他那如深潭的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清澈,透亮。
又嘱咐了几句柳十七便要告辞却被杜聪拦下:“娘子留步,萍水相逢承娘子大恩,不知诊金几何,还请娘子不要嫌弃。”
一张银票递过来,柳十七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祖孙三人的衣着家当,想来这是他们的全部身家了吧。
“不收诊金。”柳十七断然拒绝,“一来小雨的病还需继续调理,二来这是我主动求诊,还要感谢先生给了我这个机会,诊金嘛,就不收了,我孤身一人往后有需要先生相助的地方还望先生别嫌我烦呢。”
善解人意,聪明通透。
杜聪也不再勉强,道:“娘子大恩杜某无以为报,日后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好一句万死不辞,就怕一语成谶,柳十七听得一阵心惊,忙道:”多谢。“
说罢便要出门又听身后杜老夫人扬声唤住了她:“十七娘子留步。”
杜老夫人上前,从一个荷包里取出一支银簪递到柳十七手上:“诊金不收这个还请娘子收下,这是聪儿亲手做的,他呀从小就心灵手巧,什么都喜欢动手做,娘子大恩我们铭记在心,还请娘子一定不要客气,也算老妪我的一片心意。”
银簪很普通,简简单单的素簪尾部雕了一朵祥云。
“好。”柳十七当即将银簪插入发髻中,“多谢大娘。”
她通身上下无一饰品,竟连耳坠都没有,只有那枚祥云银簪衬在她如泼墨般的发髻中,更加显得清怜温柔。
远去的倩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柳十七没有看到身后又一次面颊泛红的杜聪。
“十七娘。”
她的脚尖还未触碰到楼梯就又被叫住了。
双福道:“王爷请娘子过去。”
眸光掠过楼下,天色已晚,仍有探子在盯梢。
柳十七随即装出一副愁眉苦脸道:“王爷又要骂我了?”
双福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柳十七默默点头,进了安卿尘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双喜双福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一,二,三……”
双福的数才刚数到三,屋里又一次传来了瓷器破碎声和不明来源地“咚”的一声闷响。
房门被踢开,柳十七捡起什么东西插入发髻后跪在了房门口。
“关门。”一声吼,双喜双福赶紧再次将门带上。
这次动静实在太大了,整个客栈还未睡下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公子脾气不好,总是罚这个小娘子。
走廊上看热闹的人退去,跪在地上的柳十七抬眸看到了尽头处那双清澈如寒潭的双目。
杜聪正看着她,眼中似有深意。
柳十七微微冲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或许那微笑在杜聪看来十分委屈吧,柳十七看到杜聪深深看了一眼安卿尘的房间,目中的寒凉倏然变得如烈火,眉头微微蹙起。
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让柳十七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去了,只留下柳十七木木地跪在那里。
回想起方才在他房间里,安卿尘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可是不知怎的,他看到了她头上的银簪。
那原本挺正常的目光瞬间结冰,他砸掉了杯盏,碎瓷崩裂弹起,碰掉了她的银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然后,安卿尘就让她出来跪着了。
什么都没说就生气了。
不是装一装吗,怎么瞧着像真生气了呢。
这人,说喜怒无常都是抬举他了,简直就是个……疯子,犬疫,癫症,狂躁病……
柳十七在心里将安卿尘骂了八百个来回。
直到入夜,客栈里的人都陆续睡下,双喜才自作主张让柳十七回去睡。
没吃晚饭,膝盖跪得生疼,站起来都困难,柳十七一瘸一拐地走了。
双福道:“但愿她能尽快适应王爷的脾气吧,下回能超过五就是进步了。”
双喜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又看了一眼单纯如猪的弟弟,摇了摇头拉着他回房去了。
雨夜湿冷,客栈里散去了白日的热闹,安静得好像能听到酣睡的声音。
倏然,一根火苗蹿起,紧接着便是连成一片的火光,浓烟滚滚,眨眼的工夫整个客栈陷入火海之中。
“快来人啊,走水啦。”人们纷纷呼喊救火。
火光直冲云霄,映红了客栈外树影下负手而立的人的脸。
安卿尘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的大火,眉宇间透出冰冷刺骨的寒意。
“王爷。”双喜自火场跑出来,一脸焦急道:“启禀王爷,十七娘子被困在火场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