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一时艳阳的天气,在一通剑拔弩张之后变得骤然阴郁,浓云蔽日,还起了风
崔家院子里的宴席裹在大风里,宾客们怏怏而返。
这种时候再留下吃席是有些尴尬了,好在崔廉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便纷纷起身告辞。
谁都明白,眼下的局势还有待观望,且看这崔家能不能入京吧。
风卷起飞沙,吹得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
崔廉和宋氏前后脚迈进门,只留了黄嬷嬷,遣退了一众婢女和仆妇。
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宋氏赶忙走过去扶起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黄嬷嬷,手忙脚乱地帮她拆下绑绳。
崔廉也一脸不忍地看向她:“没事吧。”
黄嬷嬷的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勉强挤出一丝笑,摇头道:“没事。”
在宋氏的搀扶下踉跄着起身,坐到了上首的圈椅内,与崔廉并排于堂上。
屋内点起了烛灯,跃动不止,惶惶如此刻的崔家上下。
待黄嬷嬷坐好,宋氏送上茶水后这才走到堂下撩袍跪下,哽咽道:“这一切都怪奴婢鲁莽冲动,行事不周,害得崔家险些落难,害得姐姐被削发羞辱,还请家主和姐姐责罚。”
说完冲着二人磕了个响头。
崔廉看了一眼身边的黄嬷嬷,见她不语,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你,那煜北王是什么人,等闲瞒不过他的。如此也好,总算是要交锋的,只不过提前碰上了而已。”
言语中尽是包庇之意,惹得黄嬷嬷额角直跳。
“我就道你平日里炼丹穿着那身衣裳便罢了,今日这种场合是不该再穿的。”
黄嬷嬷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今日的份数可完成了?”
“还没有。”宋氏拭泪道,“这几日要的丹丸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奴婢实在忙不过来,就偷懒没换衣裳。是奴婢错了,请姐姐责罚。”
宋氏跪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阴湿了身前的一块地方。
“算了,你起来吧。”黄嬷嬷淡淡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该想想如何应对才是。”
崔廉怯怯地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恹恹懒懒的模样,也不敢多说,对宋氏道:“叫你起来你便起来吧。”
宋氏却不肯,仍流着泪摇头:“是我害得姐姐被削了发,我这便也削发陪姐姐一道。”
说完便起身去拿剪刀就要绞发。
崔廉大惊慌忙上去阻拦:“你这又是何必呢,这也不能全怪你。”
说完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坐在上首的黄嬷嬷。
黄嬷嬷看着眼前这一番苦情戏码也是厌烦,起身拦下宋氏的剪刀,道:“算了吧,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说完,将剪刀往篓筐里一扔,大约是因为没用力气,剪刀掉到地上发生刺耳的脆响,她也没再理会,疲累地重新坐下。
扶了扶鬓边已经没有了的发髻,缓缓道:”还真是小瞧了那个柳十七,没想到她竟能傍到煜北王,早知如此,就不该留她这些年。“
崔廉安顿宋氏坐在下首,这才回身坐回去道:”倒也不必忧心,想来咱们家入京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京城里头已经安排妥当了,至于煜北王这边的监察嘛……”
他顿了顿:“等他入了京自然会有旨意的。原本是不想得罪他的,走个形式便过了,既然闹到如此地步那便也不用怕,走一步看一步。”
他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安慰的话,没留意身边的黄嬷嬷已经走了神。
闹成这样是她始料未及的。
这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彼时还是大庸朝,黄氏的父亲任户部尚书,常伴永昌帝左右算是股肱之臣。
可是那些年朝堂上下贪墨严重,腐败案层出不穷,最后竟查到了黄家。
证据确凿,永昌帝实在气极,黄氏的父亲被枭首示众全家惨遭流放。
黄氏同崔廉本有婚约,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笃深,崔廉是个重情的,怎么也不忍心看着心爱的人被流放,于是便冒着风险将黄氏替换了下来,留在了身边。
那宋氏原本是黄氏的婢女,从小就跟着娘子,为了给黄氏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黄氏便和宋氏换了身份,宋氏成了闺中小姐而黄氏则成了她的婢女,便是如今的黄嬷嬷。
其实这些年在崔家一直都是黄嬷嬷当家,就连崔家最看重的大郎崔延吉、二郎崔承衍也都是黄嬷嬷生的。
本来事情不算复杂,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崔承衍出生没多久,黄嬷嬷身子孱弱,再加上要照顾两个儿子无暇分身,便少了对崔廉的照顾和关心。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崔廉竟然在醉酒后当真同宋氏发生了关系,还生下了五娘子崔禾。
其他的妾室偏房就罢了,自己的婢女竟当真取而代之还生了孩子,这让黄嬷嬷心灰意冷,有一种被全天下背叛欺骗的感觉。
可是,她从未表现出来,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给父亲报仇,她不但联络了京城里的势力保住了崔家这些年偏安一隅不被牵连,还运筹得将崔承衍送上仕途。
这也意味着崔家未来的兴旺发达,是以,被崔廉看成是崔家的救命贵人。
虽然青梅竹马还育有一子,然崔廉毕竟是男人,对脾性更加温顺的宋氏也不是没有感情的,这便让黄嬷嬷日益烦闷。
正如方才,分明被煜北王削发羞辱的是她,当众出丑被责罚的也是她,然崔廉竟还心疼宋氏跪在地上,扶着她起身。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黄嬷嬷倔强地抹去腮边的泪水,整容道:“煜北王虽身份贵重又有权有势,可毕竟是王爷,咱们如今并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先不必惊慌,他总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医官和这些内宅之事发作,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崔廉说是,“我已经派人跟去了,他们还会逗留几日,探查底细的人每两个时辰便换一批,料想他们也不会察觉,但是你猜得是对的,纵然那煜北王在人前表现对柳十七百般宠惯,私下里却是严苛厌弃的,不过他就那个脾性,对谁都一张臭脸一副臭脾气。”
“这便对了。”黄嬷嬷仿佛松了一口气,“观察两日便动手吧,如果能在洛川解决了柳十七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要小心那些银子。”
崔廉道:“你放心我的人已经探查过了,银子他们单独放在一个房间里,我会小心,是我们的东西它跑不了,左不过换个地方放两日罢了,不必担心,他们怎么搬走的咱们就怎么搬回来。”
说完大手一挥,看向一旁娇弱地仍在抹泪的宋氏,一颗心瞬间又软了下来:“你也不必哭了,瞧瞧,有嫣儿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嫣儿是黄嬷嬷的闺名,听崔廉如此安慰宋氏,黄嬷嬷心中满是鄙视可面上却无波无澜,道:“你就放心吧,等着收拾东西入京吧,到了京城二郎赴任咱们就有指望了,连带着五丫头的婚事也能正儿八经挑个好的了。”
这话在崔廉听来是两姐妹亲和,是黄氏一心为儿女打算,可在宋氏听来却是威胁和警告。
黄嬷嬷的背后是什么人宋氏不知,只知道那人来头很大,黄嬷嬷一直说要给崔禾找一门好亲事,宋氏明白,她这是借着女儿的婚事敲打自己,她这个做娘的若是不听话,那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
宋氏惶惶起身,紧张的手指掐入掌心,脸上却带着笑行礼道:“有家主和姐姐疼她,是阿禾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