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七一滞,惶惶看向他。
车内就两个人,安卿尘坐在正位,柳十七坐在他的左手侧边,此刻的他正闭目皱眉,面色铁青,一脸不虞。
这就翻脸了,是撵她下车的意思吗?
柳十七琢有些错愕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还一副极尽宠溺的模样怎么转脸就变了,看来传言不虚,果然是个喜怒无常的。
她还没琢磨完,就见安卿尘已经掀起眼皮看向她。
那双潋滟桃花眼此刻仿佛浸满了剧毒的寒冰,凶狠且冰冷地鄙视着她。
“要我动手?”
若说目光能杀人,那眼前这便是了。
柳十七骤然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起身跳下车,唯恐迟了一步就能被他碎尸万段。
车内阴凉,骤然下车,灿烂的日头照在身上,瞬间驱散了阴冷的寒气。
“十七娘,你骑这匹马吧。”
身后,双福牵着一匹身材较为矮小的马给她,目露同情。
“多谢。”柳十七道谢,并未觉得被那样一个人赶下车有什么可难过的。
街上人多,并不能走很快。
眼前的人流熙熙攘攘,可柳十七还未从方才的事情上回过神来。
宋氏和黄嬷嬷实在太奇怪了,崔廉的解释也是破绽百出,可是安卿尘为什么不追究了呢,看他的眼神,此事不像是能轻易揭过的。
那么,他应当是还有后手吧,不然为什么方才崔廉打听他们何时启程的时候,以安卿尘的脾气是绝对不会轻易开口暴露计划的。
所以,他是想……等着他们动手。
头顶阳光照到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柳十七豁然开朗。
洛川地方不大,一行人转了个弯便进入了最热闹繁华的街市。
正值正午,街面上人头攒动,烟火袅袅、香气扑鼻。
叫卖声、做饭炒菜的街边小铺热闹自不必提,那一阵阵诱人的味道直搅得人腹内空空、心猿意马。
“你别不高兴了,其实我觉得你挺厉害的。”双福以为她还在难过,安慰道,“你医术那么厉害,人又聪明漂亮。你知道吧,方才你跟王爷的配合,若是换成我,一定得搞砸。
你别看我跟着王爷十多年了,可是到现在都还什么都看不懂。可是你就不一样了,你才刚来,王爷一个眼神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可真聪明……”
双福还在说个没完,突然觉得手里的马绳不动了,一回头,柳十七一人一马正驻足在一个卖炸丸子的摊铺前,走不动了。
“你……”
他刚要说话,就见柳十七已经付了银子,那摊主将两个油纸包的炸丸子递到她手里。
“给你,这个可香呢。”
柳十七笑得眉眼弯弯,将其中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双福。
双福的面色从紧绷到绽放也只是一瞬,“多谢,你人真好。”
他捻了一颗丸子放进嘴巴里,就着滚烫的热气,囫囵道:“性格也好,都不会生气的。”
柳十七冲他笑了笑,这有什么可生气的,生气就有用吗,还不如省下力气吃好喝好。
二人就这样走一路吃一路,柳十七是见什么都买,弄得两个人嘴里塞得鼓鼓的,手里也要拿不下了。
“好了,够吃了。”双福道,“你说你吃这么多怎么身子还这么弱呢。”
是啊,五年前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就一直没好起来,就连脑子也没恢复,过去的许多事情都忘记了,能记住的也就是这五年。
“欸,你不是个大夫吗,你怎么不给自己看看呢,这动不动就晕倒的毛病可不好,要耽误事的。”
双喜还在絮絮叨叨。
“是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医者不自医啊,那也可以找个别的大夫看看啊。”
……
“双福。”
前头传来双喜的声音,凌厉的眼神愣是将双福没说完的话给憋回去了。
待双喜转过身去,双福低声嘀咕:“哥哥总嫌我话多,可是他跟主子都不爱说话,我再不说话岂不是要憋死人了,十七娘你说……”
“对,你说得对。”柳十七笑着打断双福,她也的确觉得这个小子的话着实有些多了,赶紧转了个话题,“这些你拿着,我再买些。”
“啊,还买,这都吃不完了,吃不完要浪费的,浪费就不好了,你买那么多做什么……”
身后的声音抛之脑后,柳十七又买了几样小吃,拿油纸包仔细包好便催促着双福走快些。
天气炎热,车水马龙,前面马车行进的速度很慢。
安卿尘以手支颐闭目坐在车中,脑子里仍是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崔夫人宋氏在儿子赴京任职的宴席上,暑热难耐仍旧不愿脱掉那道袍,仅仅是因为祈福、祛病?
近半年,大夏流传一种“金石丹”,据说可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甚至还有人服用了金石丹后治愈陈疾,开枝散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安卿尘摇了摇头,所谓金石丹便是道教试炼的丹丸,难道,崔家……
还有那黄嬷嬷,一个老仆事事冲在前头越俎代庖不说,看那气势、手段显然不是普通下人。
更何况崔廉那一挡,看似护着崔夫人实则是为了护着黄嬷嬷。那老仆究竟是何人?
崔家,至前朝大庸威名赫赫百年,经历了改朝换代之后竟能全身而退,当初他父皇不是没有查过崔家,除了积攒下来的家私金银被收缴之后,别无发现。
如今皇兄想要重新启用这些前朝的老臣和大家族,安卿尘身负使命要将他们的底细查探清楚。
如此看来,崔家并不简单。
窗外吹来一阵风,将车帘撩起一角,香气窜入鼻息,安卿尘这才觉得饿了。
他极少会觉得腹内饥饿,尤其在发病之后,昨晚用了柳十七的药不但睡得极好,现在竟然食欲大开。
“王爷。”
柳十七的声音自窗外传来,一张明艳白皙的小脸探进车窗。
“我买了好吃的,王爷尝尝,算是谢谢您帮我小小地报了仇。”
说完,小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上捏着的炸糖糕圈被送进车窗。
焦黄酥嫩的颜色,香甜的气味扑鼻。
安卿尘看着那糖糕圈,道:“你就拿这个谢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出手去接那糖糕圈,结果还未碰上,那只小手连带着糖糕圈“倏”的一下缩了回去,车帘被撩得晃动,安卿尘的手悬在空中半晌。
就这么点儿诚意吗?
安卿尘饿了,越饿越气,刚要发作,就见那只小手又递进来了。
这回是一油纸包的吃食,有方才的炸年糕圈、锅巴、桂花糕、麻辣包子……
“这下够了吗?”
柳十七的声音再次从车外传来,“王爷爱吃什么自己慢慢挑吧。”
安卿尘等了一刻,看她艰难地一直伸着手举着,这才缓缓接过。
柳十七如释重负:“王爷放心吃吧,我都替您尝过了,没毒,香着呢。”
安卿尘:……
她努力伸出手扶着安卿尘的马车,放低声音隔窗凑近道:“王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安卿尘也在想这个问题,听到她问,脱口而出:“将水搅浑,才能看清魑魅魍魉。”
柳十七默默琢磨着这句话,缓缓点了点头,问:“懂了。”
安卿尘一滞:“懂什么了?”
“懂王爷是故意将行程透露给崔廉,懂王爷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柳十七回答,“懂我还有机会报仇。”
果真是个聪明的,安卿尘冷着声音问:“你要的东西不是拿到了吗,还有什么仇。”
柳十七捻起一大块枣糕塞进嘴里,含糊道:“可是人家想办的事没办到啊,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呢,人家不放过我,我怎么可能无事一身轻呢。”
安卿尘透过车帘一角看了一眼,小娘子正埋头苦吃,全然没有要被人找后账的恐惧和胆怯。
聪明,有胆识,只是……
实在太贪吃了。
阳光洒下,照得柳十七的面颊红扑扑的,越发显得水灵娇嫩。
“你既知道崔家不会放过你,不怕吗?”车帘被掀起一角,安卿尘问。
“有王爷在,不怕。”柳十七道,“王爷不会让我有事的,因为您还要留着我有用呢。”
她边吃边答,眼神就没离开手里的那个油纸包。
眸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安卿尘放下车帘不再说话。
双喜说她是个没心没肺的,果然如此吗?
车里的人恢复了冷面。
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女能有那样的胆识吗,命悬一线时反手收拾了车夫和婢女;大庭广众之下痛诉宋氏博同情;还懂得借力打力,让自己这枚棋子物尽其用……
这女子,行的是金刚手段,表的是菩萨心肠。
这份智慧、胆量、谋略和狠厉,安卿尘又想起了雨夜里,闪电照亮的那张惨白狠绝的面庞。
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