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远一厢情愿地以为邹向挽和他一样,没有家人。她母亲早早离开了她,邵家远在千里,本质上两人的处境并没什么不同。
若是邹向挽没有碰到邵乘凌,此时应该还和他一样。
邹向挽问道:“如座主所愿,如今赵煦死了,你接下来想怎样?”
“这应该看你想如何对我。我手无寸铁,又是谋逆之臣,按律当死,你如今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我的命握在你手里。”
自周望远谋逆开始,邹向挽就越来越看不懂周望远想要什么。
他如今在自己耳皮子边说这些干什么呢?为何要做出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
他明知自己不会杀他。
邹向挽撑着下巴看周望远,半是揶揄地说道:“座主,你如今越发像个小姑娘了,我有些不习惯。”
周望远紧盯她的笑眼,好像要住进去。
月清风畅,一个月前的临安下了最后一场雪,邹向挽瞧着明日或许是个暖阳天。
好久好久,邵乘凌叩响了房门,开开心心地脱下大氅朝邹向挽拥去,说道,“阿姐,春分将至,我叫人从承州带了竹叶青回来,明儿我们办探春宴。”
“好。”邹向挽轻声应道,“周大人已经醒了。”
邵乘凌这才将目光挪到周望远身上,发现他睁开了眼睛,却是他读不出来的情绪。
周望远道:“还没和你说过几句话。”
邹向挽见周望远有事要叮嘱邵乘凌,便自己退了出去。
躺着和邵乘凌说话尴尬,周望远顶着发白的嘴唇支起身子下床。
他一连晕了好几天,如今挂着个袍子在身上空空荡荡,还真称得上形销骨立了。
周望远道:“你既喜欢溥雨,总不能一直以邵家人的身份自居。她是我妹妹,理所应当我要关照她,这辈子我是没什么盼头了,但你却该好好为她想一想。”
邵乘凌点点头,应是。
“早已想过认祖归宗,只是新帝刚即位,许多事不得不办,许多事来不及办。”
赵煦之前为了让邹向挽归朝,叫邹向挽做了邵允涧的义女,而邵乘凌是邵允涧收养的儿子,两人在血缘上虽没什么关系,但总归是一家人。
周望远道:“现下就是个好时机,我死那日邹向挽待我如何人人都瞧见了,正好让她名正言顺的从朝中消失。”
邵乘凌倒想过这事,很早以前就想过,但却是一直犹豫不定。
直到现在亦是犹豫不定。
周望远问道:“怎么,你不想娶她?”
邵乘凌道:“我只是觉得比起和我成婚,她好像更喜欢在朝堂为百姓谋福。”
在河南府时邵乘凌曾见过的,邹向挽虽嘴上不悦且累得要死,但整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当那个小小的都水监使者也挺开心。
何况,他不想因为他的阿姐是没得选择才和自己成婚。
“你问过她?”
“不曾。”
只有邵乘凌不问她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有一天他的阿姐愿意为他披上红纱,那她的心里需得只有他。
可现在邵乘凌看着周望远,不自觉地有些落魄。
话已至此,周望远总不能那刀抵在邵乘凌脖子上逼他娶邹向挽,也就没什么好说。
他问道:“想好如何处置我了么?”
“你想留在临安还是远走高飞?”
周望远身形凝滞一瞬,隐约从门前窥得一抹倩影,回道:“我也没什么心愿了,还是走吧。”
当初他入朝投靠赵晋是为了保全自己和母亲,后来转向赵煦一是时局二是为邹向挽。
其实仔细想想,他根本就不喜在朝为官的生活,也厌倦了钩心斗角的争斗,更讨厌有时为了大局不得不让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血。
周望远想去一个地方,一个他能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的地方。
那夜之后,乱臣贼子周望远的骨灰被扬在乱葬岗,再无人问津。
十年后,昔日的小皇帝已能独当一面,收回了邵乘凌手里的权,连连扶持几家新秀上位。
邵府积了灰,但天下昌明,海晏河清的牌子却亮堂堂地立在中央。
近日临安城里热闹得很,华阳长公主出嫁,已致仕两年的邹相要回临安为她着红妆。
华阳长公主嫁的正是新科状元郎。
邹向挽曾远远地看过他,看着一袭红衣的状元郎眉目张扬,意气风发。
她对身旁的邵乘凌说道:“这状元郎好像你。”
邵乘凌道:“阿姐记错了,我初来临安穿的白衣。”
虽也是招摇过市,排场甚大,但和这位状元郎的处境却一点不同。
一个是无奈的质子,一个是前途光明的驸马,如何相提并论?
邹向挽十分恍惚,哦了一声。
不像邵乘凌那像谁?
邵乘凌突然问道:“阿姐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邹向挽道:“十年了罢,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着紫袍,现在不知穿着什么。”
听说他也是状元,不知是否也曾这样风风光光地游过街。
若是当初没有两位皇子相争,没有金国作乱,他应该也这样风光的游街。
还真该感谢周望远,若不是他在与金国作战最紧要的关头顶着压力送来了盐,若不是他杀了赵煦扶持新帝上位,只怕新的政令推行不下去,赵煦和邵乘凌还在斗。
又哪儿来今日的好日头?
邹向挽想,按当初他那风流的脾性,一路丢下的桃花不知要误多少个佳人。
“析城,孙大人的碑立好了吗?”
“嗯,官家着人动工,赐谥号文忠。”
“王时行那孩子不知是不是又丢下工部四处建房子修河道去了。”
“当初你要他去工部还和孙大人吵了一架。”
“沈昌图的女儿也该办生辰宴了。”
“是,她顽皮的很,让昌图很是头疼。”
“他女儿的生辰……”
“阿姐。”
邵乘凌突然打断了邹向挽。
邹向挽一遍遍念着故人,脑袋十分浑沌,又看着邵乘凌,好像他变年轻了。
她温声回应邵乘凌,“嗯。”
“阿姐,你一直在念他们,为何不说说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
“是,我们的现在,我们的未来。”
临安太平十年不曾有雪,唯有头上银丝锁着芳华,一缕潋滟的春光照在邹向挽脸上,嫩绿重重看得成,春日婉娩。
她莞尔,不曾有过的明媚笑眼浮现,缓缓道:“已是十年光阴踏过,何须再问后事虚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