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乘凌记得初见邹向挽是在他六岁那年的冬日。
父亲即将受命出征,他姑姑得了特许来这边远之地见一见自己的家人。
他看见他祖父和姑姑两人相见时泪汪汪的,一开口却就在争吵,他姑姑牵着的那个小女孩扯着衣角躲在大人身后。
后头是他父亲说了两句话,一家人才算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吃饭。
那天邵乘凌心情很不好。
他五岁时父亲曾告诉过他他的真实身份,也得知自己亲生父亲是因作战不力被处罚。
可他父亲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却还比不过一个奸臣在官家耳边说几句他父亲的是非。
什么作战不力,都是假的,分明就是朝中有人要整他父亲。
什么罪臣贪墨受贿当被抄家,官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邵乘凌不明白,他们拼命护下这河山究竟是为了谁?既然横竖都是一死,为何偏偏还要为临安那个只会说空话的蠢货卖命?
那天夜里,邵乘凌一个人跑去后院的假山上坐着。他其实不希望他父亲出征,不愿他父亲为那个杀了他亲生父亲的仇人卖命。
碰巧那天他大哥哥和二妹妹偷了官家赏赐给父亲的前朝古物来假山玩闹。
“这瓶子真有三百年了?看着挺新。”
“官家为什么要把这瓶子给父亲?”
“我看这破玩意儿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六岁的邵乘凌虽讨厌临安那个人,但也知道不能把他赏赐下来的东西当作玩物,否则就是恃宠而骄,会给邵家招来祸端。
他走去,对他大哥哥说,“哥哥,快些把这瓶子放回去罢。官家赏的东西别碰了。”
邵乔是家中长子,但只是邵允涧的露水情缘,性格又不如邵乘凌老成,在府中的地位不如邵乘凌,对邵乘凌的话是听从的。
他点点头,捧着花瓶对小妹说要放回去。
奈何夜里假山处着实太黑,他一个不注意踢到了石子儿,人倒下去,花瓶也摔碎了。
邵乘凌赶紧去扶邵乔,问道:“哥哥没受伤吧?”
邵乔看到一地的瓷片茬子又惊又慌,结结巴巴的回道:“瓶……瓶子碎了。”
这动静把不远处的邹向挽引来,她一看到坐在地上的邵乔和碎了的瓶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邵允涧便来了。
邵允涧出征前夕摊上这事气得要死,他叉着腰问面前一排小孩:“谁干的?”
邹向挽看到邵乘凌准备抬脚走出去便率先跪下,引得邵允涧的视线定在她身上。
小人儿在月光下像一团小球,嗓音还很稚嫩,眼神却分外清明。
她拱起手臂,回道:“是阳和心生好奇偷了花瓶出来看,不小心失手打碎,请阿舅责罚。”
邵允涧只是看到邹向挽拿清秀倔强的小脸心都要碎了,哪里还舍得责罚?
再说他也不傻,和邹向挽接触下来深知她的分寸守己,怎会未经同意擅自拿人东西?
既是她侄女开口求情,他也懒得苛责,走去拉起邹向挽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地上凉,别跪着。一个花瓶哪儿比得上我侄女宝贝?”
邵乔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而冤枉了邹向挽一事在邵乘凌心里却很过意不去。
他兵书也看不进去了,出去在邹向挽房门口踱步。邹向挽亦是没睡着,看见门口有黑影在晃悠便开门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后别开头,乖顺地对彼此行礼。
邵乘凌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阿姐”。
他掀起眼帘,看到了平静月光下的一点波动。
他不知是为何,如今想来,或许是第一次被当作家人的感动吧。
她在邹家过得太苦了,除了她母亲,没人把她当作家人。
那时邹向挽的声音绵绵的,问他前来有何事。
他问今夜为何要帮自己撒谎顶罪。
邹向挽笑了一笑,道:“我几年才见着舅舅一次,他舍不得罚我,就算是要罚也不会罚狠了。可我听母亲说阿舅将你管得严,若今夜你替大哥哥站出去顶罪,少不得一顿棍棒。”
那一刻怎么说,邵乘凌觉得他阿姐狡黠得有些可爱,又傻得有些可爱。
第二天,见邵允涧出征,不轻易流泪的邵乘凌一个人躲在后山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全府的人都在门口送行,只有邵乘凌守着昨夜打碎的花瓶流眼泪。
然后又是他的阿姐找上了他,紧接着他的父亲也来了。
邵允涧说花瓶碎了就碎了,官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邵乘凌气啊!谁为那个花瓶哭啊?天知道他是因为担心他父亲而哭。
邵允涧抱起六岁的邵乘凌,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又长重了啊!”
邵允涧又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今日可是叫你姑姑和表姐看了个大笑话!往后提起你如何立足呀~”
他哭得鼻涕流到邵允涧盔甲上,又啜啜吸两口气,好不容易才稳下情绪。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是姑娘家想哭就可以哭?
邵乘凌看向邹向挽,她一双大眼睛明明也裹着热泪,自己却偷偷后退两步用袖子擦了擦,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站回来。
邵乘凌怔了一瞬。
他好像不如他的阿姐坚强。
邵允涧走后邵乘凌屁颠屁颠跑去找邹向挽,问她方才为何要哭。
她说她舍不得阿舅。
骗子。
邵乘凌现在才想通是她哭是因为邵允涧十分慈爱地抱起来痛哭流涕的自己。
她没被邹义天那样对待过。
如今一晃,二十年光阴偷偷溜走,人好像还是那个人,又好像不是那个人。
邵乘凌带兵走出后,周望远一掌将邹向挽推出去,对赵煦说道:“陛下,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利用邹向挽逼邵乘凌出兵。
赵煦没想到周望远盘算的竟然是这一手。
他造反不是为了为自己夺取皇位,只是想让邹向挽从此脱离被控制的险境。
只要邵乘凌一天是将军,他就一天会利用邹向挽的命对邵乘凌发号施令。
而此时的局面,只要把他杀了,无论是他登上皇位还是邵乘凌登上皇位,抑或是邵乘凌扶持幼帝登位,邹向挽便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如此良苦用心,真是叫他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