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月色起，霜花落，邹向挽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先王妃的画像。

赵煦她明明就明白自己不该有情也不会有情，可还是为了那一时的一己之私将先王妃拖入泥沼。

这是她第二次走从定王府回去的路。

第一次是为卫东，那时她一头扎进临安，什么也不管，鲁莽地横冲直撞。

而今时过境迁，邵乘凌既胜了，赵煦就要登基了。

说不准明日就会有赵晋出卖大纪的消息传出，惹起民怨民愤，为他的登基打开一个口子。

邹向挽走着走着也不知为何就在周府前停下了。

那里的灯还是亮着，好像几年前为她亮着一样，微弱的灯光落进她星河般的眼睛里，邹向挽也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了那人的脸。

站了也不知有多久，门却自己开了。

她看见一道宽大的影子隐隐绰绰地动，缓慢接近自己。

“小姐在这儿站着做甚？夜凉，当心寒气伤了身子。”

周府的管家胖了些，眼睛被肉挤成一条缝。看得出来，跟着周望远的这些日子是过得很好了。

邹向挽探头看了一眼，道：“已经歇下了？”

“没，自从听到你回来后每晚都待到丑时才肯歇息。”

邹向挽接过管家手里的灯笼，自然而然地朝周府迈进，揶揄道：“便是我不在他也是要丑时才肯歇息的。”

管家从小厮手里又拿了一个灯笼置于邹向挽脚下照路，唯恐把她摔着了。

听邹向挽这么说他很高兴。

她既有心情耍两句嘴皮子那便证明她是把自家大人放在心上的，也没和他闹别扭闹到此生不复相见的地步。

他还记得听到邹向挽回来时周望远难得地松开了眉毛，折子也不看了，谁也不见了，就换了身衣裳从窗户巴巴地往外望。

周望远门也没关，窗也没关。

许是那人回临安两日后都不来见自己失落了，倒是多燃了两盏油烛。

管家看到这一幕可不得了，急冲上前夺过周望远手里的书，“大人，您仔细着身体。本就寒气重，还把门窗大敞，冬日里戌时后就别看书了，伤眼睛！”

周望远垂头没说话。

邹向挽在外听惯了他奸相的名声，倒以为他过得威风潇洒惬意，如今看来，外头的传言是一丁点儿也不能信。

一年不见，他瘦得比在北面作战的邵乘凌还厉害。

那衣裳都是空落落地挂在骨头架子上。

邹向挽半天没出声，周望远抬头之时才瞥见了他。

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在那儿杵着干嘛？”周望远声音扬起三分，眼眸倒映着一盏一盏亮起的油烛。

周府管家又去点了油烛，将邹向挽引进。

周望远佯做正经的挖苦邹向挽，“大半夜来我这儿，还嫌那群长舌妇不会生事端？我看，你的名声也别想要了。”

多久没听周望远这样损自己，邹向挽竟还觉着怪亲切的。

可不就是刚到临安那会儿，周望远嫌自己这儿嫌自己那儿，将自己贬得跟什么似的。

邹向挽道：“我的名声倒不要紧，周大人坐上这个位置又何曾把名声放在眼里过？既然大人都不在乎，我一介小人物就更不必在乎。但我倒是想问问大人，是不是连命也不想要了？”

“你敢在胜捷军里安插你的眼线，还想让他带我走，最蠢的就是以你不在临安的名义搪塞我，你究竟想让我欠你多少人情？”

本是装着不开心想噎回周望远几句，但邹向挽越说越真，倒是把自己说生气了。

当初她假死出狱，顺手栽赃一把秦崎，利用民怨惹得朝局大乱，让周望远顺理成章的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本是为了还他的人情，结果她在北面还时不时受周望远照拂。

一来二去，这人情债又还不清了。

周望远的声音却倏地弱了。

他回道：“我从没想过要你还我的人情，也不觉得你欠我什么人情。邹向挽，你是不是……”

是不是把你和我分得太清楚了？

终究是没好意思问出口，周望远皱了皱眉，把话咽进肚子里。

邹向挽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一笔糊涂账。”

周望远点了点头，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一壶酒。

邹向挽记得他以前是不喝酒的。

周望远没一点要商量的意思，自顾自地就倒了两杯酒。

看来今夜不喝两杯是不行了。

邹向挽道：“如今赵晋已被三殿下制住了，十年前的那些事马上就要重见天日。那些做错了事的人正在一个个付出代价，座主感受如何？”

“只可惜不是我亲手送他上路。”

况且他现在知道了为何当初赵晋偏偏就能救他。

他早知柳姨娘的所作所为，考察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可用，这才利用柳姨娘之名将自己和母亲逼上绝路，又做圣人状来救命。

只是一个工具。

自己只是他可以玩弄，可以任意指使助他夺得皇权的工具，他不曾真正的尊重过自己。

为此，他以性命为饵进行设计，让自己对他言听计从，感恩戴德。

这是周望远最厌恶的。

哪怕是现在的赵煦，他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有利用价值留住自己而已。

赵家人，都不值得相信。

邹向挽此番回临安，不仅是为了制住邵乘凌，也是赵煦为了制住自己。

周望远道：“你为何回来了？明明知道我已为你把后路都铺好了。”

走了好，一了百了。

她从此便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邹向挽道：“座主曾对我不想让我死。”

周望远温柔的笑了一笑，“你也说过不想让邵乘凌死。”

“其实对于座主，我也是这样想。”

周望远喝酒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因为喉头的那口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所以这一次，她在邵乘凌和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

有这样一句话，什么都够了，什么都值了。

周望远闪烁的泪光中含着笑，却依旧忍着经年来长久被埋在心底的情绪。

临安的夜，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