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做绝做干净,周望远一贯的作风,所以即便沈玉猜出周望远有充足的动机杀柳姨娘也没法拿他问罪。
寻常官员倒罢了,周望远不吃他强硬的那套。
只是最近办案的确要顺畅许多,沈玉想了一想,许是因为邹濛没来找茬儿的缘故。
“你有本事啊,邹濛还真再不来刑部了。”沈玉道。
邹向挽倒在忧心别的事。
邵乘凌近几日一直不太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肯说。
“两日前析城和你在一起吗?”邹向挽接话。
沈玉道:“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他若有似无的感叹了一句,“总觉着他变了,变得故作高深。”
邵乘凌和周望远若是想隐匿行踪无人可以找到,故而他们那夜的交谈也无人知晓。
正说着,有小吏来报沈玉,“大人,出大事儿了。”
沈玉哼了一下,“还能出什么大事儿?”
的确是大事儿。
有人状告邵乘凌治军不严,手下将士草菅人命,而且说的头头是道。
他们说邵乘凌手下的禁军不仅把周老夫人凌辱了,还栽赃嫁祸给了百姓并在事情即将败露之时杀人灭口。
莫须有的事本来没什么,令沈玉震惊的是——
邵乘凌居然认了。
认了他治军不严。
“他是不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沈玉怒道。
好不容易出生入死换来个枢密副使统管十二禁军,现在一句认罪就要把所有的苦和功都抹煞!
且不说那日那支禁军归柳家管,沈玉压根儿就不相信邵乘凌会纵容他的士兵做这种事儿,更不相信邵乘凌会蠢到帮别人背锅。
小吏知道邵乘凌对两位大人都很重要,也不敢说多了,捡着紧要的说。
“邵副使说不管禁军在谁的手下都是归他管的,只要是禁军出了事他就有责任。”
沈玉被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天憋了三个字出来:“去药铺!”
“去药铺做什么?”
“给邵乘凌抓两幅治脑子的药!”
小吏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连一向和善的邹向挽都没了耐心,道:“说话!”
小吏被邹向挽吓得魂不附体,颤抖着嘴唇说道:“哦…..哦……邵副使查出了为非作歹之人如今已处置了柳大人,柳大人被降职,邵副使暂且革职观察。”
邹向挽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她知道邵乘凌一定有事儿瞒着自己,那没关系,给他摆平就是,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件大事。
自己亲口认下的罪要邹向挽怎么救呢?
冷静,一定要冷静,心乱则急,急则必败。
沈玉要好一点,这时还能逮着问题的要害问,“析城被革职,那十二禁军如今归谁管?”
“枢密使领三卫,余下九卫陛下领六卫,三殿下领两卫,五殿下领一卫。”
当初因为邵乘凌要出征官家才将禁军十二卫交给了他,如今这是要卸磨杀驴了?
邹向挽扣着桌角的手不断用力。
也是,除了官家,还有谁能威胁得了他?
待小吏走后,邹向挽暗讽道:“沈昌图,这就是你效忠的官家,效忠的大纪。”
沈玉道:“这件事不对。”
“怎么不对。”
沈玉双眸暗下几分,“官家的确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他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收回兵权。”
“你好好想想这件事真正的获利者是谁?”
禁军十二卫,官家领六卫,赵晋领两卫,获利的是五皇子一党不错。
沈玉思忖一会儿,道:“邵析城骨头硬,绝不会主动背黑锅。你好好想想还有谁能威胁他,还有谁是赵晋一党。”
周望远!
邹向挽脑中蓦地蹦出这个名字。
柳姨娘是他杀的,而现在不仅邵乘凌被革职,柳家也遭殃了。
一石三鸟,一遮端了柳家转移视线,遮盖自己的罪行;二拉邵乘凌下水,砍去赵煦的左膀右臂;三替官家收回了几个月前放给邵乘凌的兵权。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就是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威胁邵乘凌?
邹向挽道:“我去问问他。”
沈玉一把捏住她的肩膀,道:“空口无凭的去质问周望远,你脑子也跟着坏了?”
邹向挽蹙眉,抓开了沈玉的手,“我去问析城。”
为做出反思己过的样子,邵乘凌一直在佛堂没有出来,邹向挽本就窝着火,赶到时气势汹汹。
她那副态势着实把邵乘凌吓得不轻。
“溥雨,你怎么……”
“周望远跟你说了什么?!”邹向挽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门就凑到邵乘凌跟前逼问。
邵乘凌垂下眸。
他又何尝不知现在形势危急,自己交出兵权只会让形势更糟。
“没什么……”
事到如今邵乘凌还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着实让邹向挽气得发抖,揪着邵乘凌的领子怒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你能弃了兵权?你脑袋里进糨糊了是不是?!”
“官家是怎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你几次三番豁出性命挣来的东西就这样交了出去?你知不知道兵权才是你保卫大纪百姓的底牌?”
邹向挽越说气势越盛,直待邵乘凌轻声开口:“可是我只想阿姐你安然。”
话都说到这里,邹向挽哪儿还能不知道周望远跟他说了什么。
他用自己的身世威胁邵乘凌。
“阿姐,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的身世被揭发了阿爹和祖父会是什么下场?他们和你脱得了干系么?”
邹向挽心里清楚,周望远的威胁也仅仅是个威胁,他绝对不可能揭露自己的身世让自己去死。
她知道,周望远不仅一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不是轻易许诺的人。
邹向挽镇静下几分,道:“他不会揭露我的。”
“阿姐怎么确信?还是阿姐知道他对你有……”
“邵乘凌!”
邵乘凌被邹向挽这一喝吓得闭嘴,把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都压了下去。
房里极静,连灯油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好半响,邹向挽才说道:“他这一次拿这件事威胁你下一次还会拿这件事威胁你。”
“我没有选择!是,他也许只是说说,可我不愿意看到你有一丝危险,连这点私心都不许我有吗?”
邹向挽无话可说。
看当前的阵势,他们已经是势不两立了。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
要不周望远死,要么邹向挽再死一次。
还是头一回两人相顾无言。
这闹剧开场的火热,散场后冷清,可两位主角却都不愿意离开这戏台子。
邵乘凌先低下头,道:“阿姐,除了我们,还有人也不愿看到当今局势,他或许愿意帮我们。”
邹向挽适时的接过了话,“三殿下。”
赵煦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不会对自己有半分威胁,的确是最合适的合作人选。
可,若是此番求了赵煦帮忙那便意味着她从此要卷入皇权纷争了。
邹向挽不愿。
“如今我们手头还有一张牌。”
曾几何时清润干净的少年郎如今也被月色笼罩的晦暗不明。
邵乘凌道:“当初兴元之战的亲历者,能证实赵晋叛国的人还活着。”
邹向挽满目疮痍,微微叹气,“没用了,卫大人已经走了。”
“有用,只要有正当的借口赵煦便可直攻。”
邹向挽手臂一动,桌上的茶杯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很快蹲身捡起,食指被锐利的瓷片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半响才从疼痛中认清自己的心。
邹向挽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尽力在脑海里抹除周望远的容貌,可越是不去想他记他便越清楚。
邵乘凌已把话挑得十分明了。
底牌不仅仅是那个人,他一身文韬武略就是赵煦最大的底牌。
两人一力求九州同,还真可谓是……
惺惺相惜。
她勉强的笑了一笑,问道:“直攻不易,兵权何来?”
邵乘凌一眼便看穿了邹向挽在想什么。
他知道,她放不下周望远,放不下那个引她入仕途,教她为官之道,在福建路以自己的性命为她挡下巨石的座主。
相比而言,他和邹向挽经历得太少了,为她做过的事也太少了。
邵乘凌平生头一次对人起了嫉妒之情,其实男子争风吃醋起来和后宅的女子没有区别的,譬如此时,他就不禁想说周望远的坏话让他们隔得远远的。
邵乘凌勾了勾唇角,问道:“你知道他派人去沔州了么?”
邹向挽歪歪头。
“你当他为何要先你几天回临安?他派去沔州打探消息的人全都被擒住了。”
月色隐去,邵乘凌眸子里闪着寒凉的光。
他淡淡道:“你以为他真对你毫无保留吗?他为何要帮你?”
“因为他是我哥哥。”
邹向挽不留间隙地接过了邵乘凌的话,随后慢慢抬头对上邵乘凌的双眸。
“他母亲是我父亲养的外室,我母亲曾对他们有恩。”
邹向挽道:“我和他无冤无仇,好像不该落得如此境地。”
他曾不遗余力地帮她救她,她也曾无条件地信他敬他,两个如此合拍的人怎么就闹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邵乘凌哽住。
邹向挽接着道:“他没有将我的身世告诉赵晋。”
“可现在,应该做出选择了。”
翌日,周望远便被提去刑部受审。
沈玉给他的理由是杀人嫌犯。
比周望远杀人更令朝臣震惊的是周望远的身份。
一个外室的私生子居然曾经是礼部侍郎,这就是对大纪江山最大的嘲讽!
上书参周望远的折子都要堆成山了。
有人说为人外室本就是伤风败俗,不知礼义廉耻之辈,其子安能摒其劣性?
还有人说娼妓之子终是小人之姿,气量狭小,杀人如麻,不可留于朝中为祸朝纲!
绍和帝被这些折子气得发抖。
一个二个也就只会动嘴动笔!
当初福建路大水,不是周望远去的是谁的去的!
科举改革后为朝廷选拔了多少新秀和能干之辈,不是周望远改的是谁改的?!
推行屯田法让粮库充足不是周望远提的是谁提的?!
一群老不死的,政绩没有,倒是善妒得很!
绍和帝看了五六本便愤懑的将折子推到地下,问道:“沈玉那边怎么处理的?”
福忠躬成一个直角上前,跪在地上回道:“沈大人还在走流程。”
“迂腐!”绍和帝扶着额头,沉了沉心,说道:“去告诉孙朝查一查柳家。”
“是。”
现在也不可能兀自就将周望远放出,他杀柳姨娘尚无实证,也只好牺牲没用的柳家保全周望远了。
那头邹向挽早猜到官家会以这一手应对,早早的就传信告诉了柳家官家要处置他们。
虽然兵部早已被枢密院架空,但柳家手上也握着分量不轻的兵,若是他们愿意将这临安的局势搅一搅,说不定禁军十二卫能回一部分到邵乘凌手中。
现在局势乱成这样,柳家坐不住,邹义天更是坐不住!
他本就倚靠柳家上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而他唯一的亲儿子现在也自身难保,他走投无路之下居然去佛堂找邹濛哭诉。
邹濛也是惊了。
但她不必想也能知道这一切是谁谋划的。
她很快镇定下来,说道:“爹,是邹向挽要害我们,她来找我们寻仇了!”
“你放我出去,我去告诉外祖这件事说不定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她活不了,她也要邹向挽不得好死!
邹义天死马当做活马医,邹濛说的话信了,但也记着周望远的话,亲自送邹濛到柳府不让她乱生事端的。
柳侍郎听完邹濛的话后却厌恶的瞪了她一眼。
“都是你和你那蠢娘才把我们家搞成这个样子!”
若不是她们,邵乘凌怎么会被人构陷治罪,自己又怎么会被牵连?
邹濛爬着到柳侍郎身边,道:“祖父,当务之急是要保全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啊!你拿着这件事去和邹向挽谈判,让她收手。”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也正好大理寺在查他,不怕见不到邹向挽。
周望远在沈玉那儿却是怡然自得得很,还顺道问沈玉这一切是不是邹向挽谋划的。
沈玉道:“你怎么就那么看不起我呢?从蛛丝马迹中查出你的身世很难吗?”
周望远笑了一下,道:“不难,但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邹向挽会做这样的事?”
“她和我一样,被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周望远算是个例外了,在刑部也没受刑也没受伤,甚至还有闲情感叹风月。
看来邹向挽是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两个亲人之间,她选择了邵乘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