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没多久，山体松垮，被暴雨冲出的流石极有可能滚下。
据来报的人说，邹向挽是一个人去另一面山坡勘测地况，而一刻钟前发生了一次小的泥石流。周望远双眼铁青，若是被大石头挡住出不来还好说，就怕她被石头砸中，凶多吉少。
他立即安排了人分头寻找，渴求邹向挽千万不要出事。
周望远举着火把细细察看，恍惚间听到不远处的山石有响动。
大概是前头的山石有个缝隙，周望远抬头看了一眼山体——没错了，这样大的石头一路滚下来给山体留下长长的痕迹，现在还有碎石相继滚落。
缝里跑出了一只野兔，周望远朝那快大石头走去。
沿着石头和山体挤出的缝隙一看，是有个黄红色的东西黏在大石上。
周望远喉头一动，似乎是人的手指。
那个人失去意识前还想用手推走石头求生。
不多时，相继有人跟上来，周望远的声音微弱地开始颤抖，“把石头挪走。”
八个壮汉卯足了劲儿才让石头松动一点，石头被推开的霎那，一个人跟着滚了一圈，随后横躺扑地。
“大人，死了一个人。”士兵道。
人都已经僵了，死得透透的。
周望远排开士兵径直而入，将那人翻了一个面，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他。
“把尸体抬回去叫苦主来认。”周望远吩咐，“把他的家人安顿好。”
几人都走了，周望远也欲起身折回，脚下隐隐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他不自觉的再次看那个石头，蓦地发现大石后头有个山洞，此时被推开才显现。
周望远顺着山洞走进，远远的看见了半靠在山壁上的人。
他奔过去，情不自禁地捏住邹向挽的肩膀，在面前人吃痛叫一声后松开手。
双手都沾满了他的鲜血。
邹向挽被疼醒，模模糊糊看见来人，气息奄奄的喊了一句“座主”。
周望远粗鲁的撕开她的袖子，这才见到她原本就没好全的鞭痕上借机嵌入了许多碎石。
旧伤添新伤。
周望远突然有点后悔举荐她来。
邹向挽伤得很重，完全动不了，周望远只好去请大夫来。
大夫被赶羊一样地被赶来，粗略地查看了邹向挽的伤口，道：“这石子儿借着伤疤嵌入了皮肉，草民估摸着后背也有，要脱了衣服来好好检查，还请大人回避一下。”
大夫不知道他正在救治的人的身份，但一眼便认出这是个女子，因此才让周望远回避。
周望远道：“我留在这儿搭把手。”
大夫蹙眉，“这是你妻子？”
周望远下意识否认，“不是。”
答完他猛地反应过来。
妻子？
周望远看着那清秀至极的脸和白皙细嫩的皮肤登时明白了什么，红着脸出去。
他为何会莫名对她生出怜悯，为何对她好的超出了界限，这些问题的答案伴随着她身份的揭秘轰然炸开。
周望远恰如被前些时候滂沱的大雨砸出了惊涛骇浪，一时不知该想些什么。
不多时，大夫便出来了，叮嘱周望远，“她伤得很重，最近最好还是好好休息。”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周望远一眼，以为邹向挽身上的鞭痕是周望远弄出来的，道：“不知她是你什么人，但就算是奴婢大人也不该用鞭子对人下如此狠手……”
大夫不敢多说，又愤慨又奇怪。
这位大人既然折磨她，今日又为何忧心忡忡的找人救她？看他初时的神情，对那女子的关心不像装出来的。
周望远明明想解释那鞭痕和他无关，但转念一想，赵晋动手伤她与自己脱不了关系，于是默默接下来大夫的苛责，“是，不会再让她伤这么重了。”
几位士兵要跟周望远一起进去，周望远道：“你们先走，这儿有本官……”
邹向挽如今神志清醒了，见到周望远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被压在石头下的人是为救我而死的……”
事发紧急，大石落下之际那人一把将邹向挽推入山洞里，而自己却来不及逃走。
那个人一家得邹向挽的馈赠，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他曾说过要报恩，今日就拿了命来报。
周望远抚上她的双鬓，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轻声道：“天灾人祸，旦夕祸福谁也无法预料，他救你而死是他的选择，你只有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他的牺牲。”
邹向挽不说话。
她不记得自己不爱哭，但好像一遇到周望远所有的委屈就如洪水倾泻。
他不出口安慰还好，一说话邹向挽更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向他倾诉，鼻尖一酸就流出两行泪。
“疼吗？”周望远看着她满身是血的麻衣。
邹向挽点点头，“一点。”
“我带你回去。”
邹向挽的手搭着他的肩，直到邹向挽整个人失力靠在他身上时他才知道这人有多瘦，心头又像被麻绳拧紧。
周望远不愿让别的小厮服侍邹向挽，特意叫了几位女使给她擦洗上药。
她的脸颊被擦得干净，越白净虚弱就越是惹周望远心疼，他问话不禁带着几分苛责：“你说你为了政绩前来，现在亲自上阵把自己搭进去算怎么回事？”
“大人没见过被饿死的婴儿，学生见过。”邹向挽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烈日骄阳，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她跳崖的那座山，释然一笑，“和他们比起来，有些苦难算不得什么。”
“我见过他们为了生存努力得有多荒谬，这儿”邹向挽指着自己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不断的下沉，下沉，下沉的越厉害我就越踏实。”
周望远道：“索性把你留在地方当父母官算了，临安不适合你。”
邹向挽的眼中总流出一股悲天悯人，这样的人，去官场染上一身泥真是糟蹋了。
邹向挽回道：“学生科举入朝便是为了留在临安，我需要步步高升，才能完成心之所想。”
她顿了一顿，在周望远面前畅想起未来，“等到有一天朝风清正，海晏河清，今日在县城做县令，明日在府路做知州，到一处便护一方百姓平安。”
心之所想，她的心之所想是什么？
周望远本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又突然觉着维持眼前的平静或许对两人都好。
他喉结滚动了几番，莫名其妙地问了邹向挽莫名其妙的问题，“若是真有那一天，你愿意带着本部院一起离开临安吗？”
邹向挽扭头重新看着他，他眼里带着几乎乞求的渴望。
她也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鬼使神差的话，“若是座主愿意，天涯海角皆有你我的容身之地。”
两人相视一笑，又心知肚明，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除非赵晋没救过周望远，又除非赵晋没害死邵家军万万人，或者说，周望远从不曾遇见过邹向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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