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场夏雨，整片天都乌泱泱的，倒是没有琐碎的夕阳光。
周望远下值到定王府时，赵晋正在作画。隔着帘子看那人影婆娑，大袖挥动，周望远不得不叹一句：不愧是亲父子，实在像。
他掀帘抬步而去，轻声道了句：“殿下今日好兴致。”
赵晋随手甩开毛笔，墨点不规整的散在桌上，他拿着帕子擦了擦手，给周望远挪了个位置，“来看看，本宫的画比之前的如何？”
周望远凑近——
是一副夜画。
画上月明星稀，有一小人着绿袍行舟，水汽雾气裹胁在舟边，那人拿着一卷书仰头望明月。
“拨云散雾，心向明月，殿下画的这是谁？”
赵晋看了一眼周望远的侧脸，若无其事的说道：“你那个在大理寺的学生，叫什么来着？嘶......邹向挽？”
他来时便知赵晋似乎心情不太好，而今见了这幅画心里头就跟明镜儿似的。
邹向挽一定是又在卫绪的事上犯倔了。
赵晋道：“他和我说你告诉过他，大理寺的官员理应不畏不惧，还受冤受屈之人一片青天。浚於倒是会教导自己的学生啊，以后别在礼部待着了，去国子监吧，本宫看你们两个能不能为我大纪教出一批光风霁月的官员。”
邹向挽初入大理寺时他是对邹向挽说过这话。
周望远笑了一笑——他何时对自己这样言听计从了？又是拿自己挡箭呢吧。
赵晋见周望远也笑，心头那股无名火气反倒被这师生二人气走了。
“他若是听我的话，如今就不会成这般局面，那夜动恻隐之心是我的错。”周望远淡淡说道。
赵晋用手点了点画上沙砾一般大的小人，道：“冥顽不灵。”
说罢，两人俱是叹笑一声。
朝堂之人八面玲珑趋炎附势的官员太多，偶碰上一个像邹向挽这样的，虽是气人，但也格外有趣。
何况，像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谁便会豁出性命为谁办事。
周望远不禁自嘲的笑了一声，也是难为他初时还看中邹向挽那份明哲保身，不偏不倚的圆滑。
“臣斗胆问殿下一句，卫大人的死……”
“从未参与，毫不知情。”赵晋答得飞快，无奈地摇头，“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你的老师，竟和你问一样的话。”
他是有杀了卫绪的想法，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动手？
听到赵晋这句话后周望远可算放心了。
若是卫绪非死不可，也不能直接死在他或者赵晋的手上，若是如此，邹向挽一辈子不会原谅他。
处得久了，他还真舍不得和这位学生分道扬镳。
赵晋觑了一眼卫东，自嘲道：“浚於你说本宫是不是不招人待见？”
“殿下何出此言？”
“卫绪明面儿上是本宫的人，可他出了事，连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一个二个却都怀疑到本宫头上，这不是不招人待见是什么？”
还有之前宁远侯的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赵晋有多大的经世治略之才谈不上，但也自认仁慈，和他那父皇一样，优柔寡断，怎会去夺一个已经被逼上绝路的人的性命？
赵晋看着画上的绿色人影，好像匆匆就要被湮没在月色之中了。
月下，邹向挽和沈玉头次在邵府谈天说地。
“海晏河清”四个大字在月下不甚明朗，还不如三人的目光来得直白。
沈玉常年在临安，还算比较了解官家，说道：“官家非要经你的手把这副字给我定是要提点你我二人，只是……”
只是究竟想说什么？
邹向挽突然觉着若是周望远在就好了。
她的座主读人心意的本事到底是比他们三人强些。
邵乘凌拿起根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初时是宁远侯一家获罪。”
邹向挽点点头，“嗯，这是官家的意思，但周大人还告诉了溥雨官家不想让宁远侯死，所以，杀宁远侯的不是赵晋。”
邵乘凌道：“寻常人等闲没必要去为难他们，他们落难，落井下石之人只多不少，叫他们在世上多受几日磨难比一刀了结他们解气得多。”
沈玉道：“像这种获罪之家，连人带旧一起查都算轻的，既然不是仇家干的，那便只能是宁远侯手上握着什么东西，有人怕查出来。”
邵乘凌和沈玉一左一右的说着，邹向挽夹在中间听。
他二人已猜得大差不差，宁远侯知道赵煦和卜丹交易的事，这才趁着官家对侯府的忌惮杀了宁远侯。
邵乘凌将树枝杵在地上，说道：“紧接着就是卫东入狱，抓卫东的是赵煦，所以嫁祸卫东也多半有可能是他了。”
沈玉和邵乘凌同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月光落在邵乘凌的左手上，他二人相视一笑，“是赵煦利用宁远侯之子嫁祸卫东。”
邹向挽颇为赞赏的看着她的阿弟。
他俩处在局外还能看清这些，比自己强得多。
沈玉也学着邵乘凌的模样捡了一根树枝，“这显而易见，他嫁祸卫东定是因为他想处置了卫家。”
两人又是默契的同时将树枝一扔，利落的站起来。
沈玉道：“恐怕赵煦要杀宁远侯的原因和要处置卫家的原因一样。”
沈玉说到此处时邵乘凌的目光逐渐黯淡下来，看向了邹向挽。
如果他没记错，他的阿姐一直身在这个局中，并且还在前几日见过卫绪。
而好巧不巧，就在他的阿姐见过卫绪的后一日，昌图便拿了卫绪，紧接着第二日，卫绪身亡。
要说这其中他阿姐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打死也不信的。
邵乘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问道：“溥雨，那日你叫昌图去卫府拿人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
邹向挽猛一回神，盯着邵乘凌的眼睛，刚准备说的骗人话却堵在了嘴边。
她看了一眼沈玉。
沈玉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的成了那个多出来的月亮。
他虚着眼，几分不满，对着邹向挽道：“你如果怀疑我在这两件事上有参与就真该去医馆看看脑子了。”
邹向挽无奈，还没来得及骂回去就听到沈玉“哎呦”一声惨叫。
再回头之时邵乘凌将剑翻转过来，长剑入鞘，沈玉捂着小腹，“我去，析城你真舍得对我下手啊？”
“对溥雨放尊重点。”
邹向挽垂着眼眸掩盖自己得意的神情，一言不发。
邵乘凌对邹向挽道：“昌图可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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