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向挽看了狱卒一眼,轻声道:“待会儿烦请你为卫公子上药。”
“只是我手笨,弄疼了卫公子还要卫公子多担待。”
既是要狱卒为自己上药,卫东后头的话也就不问了,对狱卒微微一笑,说道:“无妨,自小练武,小伤小痛算不得什么。”
狱卒应声,又见两人盯着自己不说话,遂知自己是多余了,悄然退下。
邹向挽和卫东相对,欲言又止。
“你适才……”
“先生今夜……”
两人相顾无言一会儿,又在同一时间开口,问了一半后停下。
这个小插曲倒是缓和了尴尬的气氛,两人错开目光,卫东道:“先生想问什么?”
“你适才好像有问题想问我,我是否是什么?”
卫东一笑了之,回道:“想问先生是否难做?尤其是三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邹向挽泛起笑意,“放心,要为难也为难不到我的头上。你适才又想问我什么?”
“先生今夜来,恐怕是不止是为学生送药这样简单。”
邹向挽收起药碗,盖上木箧的盖子,垂下头,笑意凝固在嘴角,“你果然聪慧。我其实想问你是否知道卫大人当年到底有没有做叛国之事?”
邵乘凌说的也仅仅是猜测,他后头也说了:“当然,现在没有证据,所有的结论都是我根据断断续续的线索拼凑出来的,我也不希望你的学生出事。”
卫东顿住,再次虚弱地瘫在墙上,话间混合着气声,说道:“我不知道……先生以为呢?”
邹向挽道:“他是你的父亲。”
他笑意不再,眼尾露出一丝苦涩,缓缓道:“要我说实话么?我觉着刘迩的信上的内容是真的。”
卫东回避着邹向挽质问的眼神,手搭在蜷曲的膝盖上,侧过头,“我父亲对当年之事闭口不提,但时常在后院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邹向挽道:“后院?”
卫东点点头,“后院有一间小祠堂,他不许任何人进。我年少好奇,终于在小年夜找着了机会进去,看见了小祠堂里全是牌位,但很奇怪,牌位上没有名字,是一百张空牌位。”
“后来我去问父亲那里供奉的谁,父亲大怒,罚我跪了一个晚上。那年的小年夜下了一场雪,是几年来临安下过的最大的一场雪。”
临安会下雪,这也是稀奇。
卫东咬着唇,话音戛然而止。
静谧的夜里,邹向挽能听见他短暂急促的呼吸声,“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八年,终于在今日想通了。”
邹向挽心惊,劈里啪啦落下的雨化成雪好像打在了她的心间。
她一时苦涩到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她知晓,卫东对他的父亲一直是崇拜的。
安慰的话不知怎么开口,邹向挽不合时宜的问道:“若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卫东终于转过头正视邹向挽,眼神坚韧,“折损两万士兵的命,我和我父亲还不起。若是真的,就请邹大人秉公执法,切莫留情。”
邹向挽点点头,应了。
见了卫东后,她心头总算是有了个数,后面的事也不至于那么难办。
她拿起伞,就要朝外头走去。
卫东突然叫住她,道:“先生,如今的朝堂诡谲云涌,各方势力林立,先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暴露。最好,先生能远离临安这个是非之地。”
邹向挽道:“离开临安我又能去哪儿?如今的世道,到处都是一样的乱。”
现在看来,卫府是保不了了,就连卫东能否存活都得看官家怎么处理此事。
翌日,邹向挽早早地到大理寺当值,卫府的案子她没头绪管不着,只好做些杂事。
一打眼便瞥见了上次查侯府时乱糟糟的户部账册。
要说如今的官家虽然无能,但确实仁善,侯府贪墨军银而且似乎有不轨之行官家也留了他们一条命。
邹向挽才理了一半,孙朝便来了,手里还抱着新的卷宗。
他说道:“侯府先别管了,卫尉寺的兵器数量有问题。”
邹向挽看了一眼那一沓厚一尺的卷宗,回道:“这得是多少年的卷宗?”
孙朝呵了一声,“从绍和十五年开始到现在。”
邹向挽只抽出下面的卷宗,说道:“不用查那么多,只查绍和十五年的就成。”
做了一件错事就让他为无数孤魂无名士立了祠堂,后头他定会拼命弥补,兵器是不会有问题的。
孙朝向后仰倒嘶了一声。
“你真要查?本官记得你和卫家公子的交情颇好?”
邹向挽呵了一下,忆起了卫东翻出的皮肉,心头的波澜小小翻滚一下后渐平,回道:“我不查,刑部就不查了吗?你见过刑部侍郎的做派没,狂妄。赶紧的查出些东西把人要回来,卫东还能少受皮肉之苦。”
再说,她昨夜问过卫东,卫东的意愿就是她的意愿。
她定不让自己的祖父阿舅和千千万将士蒙冤。
但人总归是郁结的,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譬如,她还不想卫东受他父亲的牵连被处死。
她问道:“当今官家仁慈,连侯府一家人都能放过,会不会也留卫府的人一条命?”
孙朝拿着笔,把可疑之处誊写在一张白纸上,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呵,仁慈?你忘了吴起对你说过什么话?他做决定向来只基于利弊权衡,他留侯府众人一条命也是有他的目的,你觉得他又为什么要留卫府众人一条命?”
是啊,若杀一个人对他巩固皇位有益他就杀,为一人平凡于江山有意他就平。
现在金国虎视眈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卷土重来,当然是杀了卫府众人才能平民愤,整士气。
邹向挽的手停在半空,视线开始放空。
真是奇怪啊,宁远侯都要到耳顺之年了,官家还觉着他有用,看来朝廷是真真缺少武将。
户部那些蠹虫官家还任由他们投入赵煦门下,更是奇怪。
孙朝顿了顿,继续说道:“攘外必先安内,户部侯府只是表层,要安内就要抓出真正的大虫。杀一儆百也就管得了一时。”
孙朝说完这番话时,邹向挽的余光恰好落在侯府账册上。
她笑了一下,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
是啊,她怎的忘了,侯府背后或许还有人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