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这雨是说下就下。
夜里连绵不断的小雨拍击着屋檐,从窗缝里挤进潮湿的泥土味,把整间屋子洇得沉闷。
邹向挽终究是难以入眠,支起伞便朝外头走去。
外头是雾气腾腾的一片,她记得卫东常年习武,幼年因调皮在雪夜里浸过一晚膝盖一逢雨天便会犯痛。
刑部的狱卒被风雨泠泠催得昏昏欲睡,见着来人也只是懒洋洋地伸出长枪一拦。
“刑部大牢,闲散之人不得入内。”
邹向挽拿出文牒,道:“大理寺正邹向挽。”
两位狱卒对视了一眼,低眉道:“邹大人速去速回,周侍郎严苛,问责起来小的们要遭殃。”
邹向挽泰然迈进,道:“本官心中有分寸,还请你为本官引路。”
“邹大人要见?”
“卫东。”
一进入牢房就一大股腥味传来。
不仅是土腥味,还有血腥味,两者纠缠在一起,像是被生剖的活鱼端到鼻前。
屋顶有地方漏水,就连廊旁的烛火都被潮气和顺着檐缝滴落的雨水熄灭几盏。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邹向挽皱着眉头,问道:“刑部大牢素来如此吗?”
狱卒提着灯笼,将腰间的香囊递给邹向挽,回道:“平时却没这样重的腥气,全因为是雨天。”
香囊不是邹向挽以为的清香味,甚至带苦,但在空中晃一晃,那一团的腥气便会消散很多。
狱卒困得不行,靠和邹向挽说话维持清醒,继续道:“沈玉大人入刑部后这牢房已经是好很多的,以往的大官不知把银子藏到了哪儿去,刑部大牢十几年都没动过一丝一毫,反而被雨腐蚀得越来越破烂。”
沈玉其人邹向挽不好多做评价,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不多时,前面的狱卒便停下,说道:“到了。”
邹向挽站在铁索栅栏前借着微末的烛光朝里望去,卫东端坐着,似乎也是睡不着,看见有人来动了动身子。
“大人有话就问,小的去一旁等着大人。”
虽说光线幽暗,但邹向挽隐隐能看出来卫东破烂的衣衫和翻出来的血肉,肃声道:“等等。”
狱卒应了一声,再抬头见邹向挽时只觉着他周身都添了尖锐之气。
“你们对他用刑了?”
狱卒在刑部摸爬滚打十几年,这位邹大人对里头那位人极其上心是看得出来的,若不然谁半夜冒着雨来大牢这污秽之地?
他赶紧否认,“邹大人误会了,沈大人交代过我们要好好对这位卫公子,故而不是我们用的刑。再者说,沈大人将卫公子带回刑部后便极少出现,只是来问了卫公子两句话,都是不到半刻钟就走了。”
他微微朝前挪了一步,说道:“这刑罚是三皇子动的,就在今日下午。”
邹向挽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说道:“他为何要动卫东?你们都是吃白饭的么?连自己牢狱里的嫌犯都护不住?”
半昏暗的状态下他看不清邹向挽的表情,却莫名觉着浑身皮肉一紧。
这位大人的语气是真的动怒了,乌黑的瞳孔里是瞥不见的阴挚。
他连忙道:“邹大人恕罪,那是皇子,不是等闲官员,我们哪儿敢拦?况且,三皇子是听说了卫府或有通敌卖国之嫌才急匆匆赶来的。”
她沉重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冷冷道:“寻常伤药有没有?”
“有,有,这就替邹大人拿过来。”
兜了个大圈子后邹向挽才朝里头迈去。
卫东凭着清瘦的身型和带着三分雅气的姿态认出了来人,紧绷的脊肉缓缓放下去,变成一滩烂泥,虚声道:“先生怎么来这等秽暗之地了?”
邹向挽将提着的桂枝汤递到他唇前,道:“放晴了近一月终于下雨,念着你有风湿来看看你。”
汤药已经凉了,他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也凉了,可今夜邹向挽来到他竟觉着那些淤塞凝固的血液又有了回还的趋势。
邹向挽喂完药,又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唇,听卫东问道:“如今外头是不是出事了?我父亲还好吗?”
邹向挽苦笑,回答的语气都带着心虚,“你父亲安好,你且在此好好保重自己,我和周大人会想法子救你出来。”
卫东今日被鞭打,打他的人一直在问他知不知道他父亲收过谁的好处,有没有和金国暗中来往,他便知道,整个卫府都落入旁人圈套了。
“邹先生别瞒我,现在外头乱得很,学生不愿你和浚於为了学生奔波劳累,甚至牵连自己。”
邹向挽道:“你父亲的确无事,但……”
邹向挽说道一半还是郁结,不愿再为卫东徒增烦恼。
卫东道:“邹先生说吧,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加苦闷。”
她将纠结咽下,回道:“昔日的副将刘迩指证你父亲与金国暗通款曲,害得十年前的兴元一战落败。”
“理由呢?证据呢?”
邹向挽道:“以出事距离推算,无须理由证据。”
卫东突然大笑了两声,“他是要替自己平反?”
当初兴元一战他为解救自己父亲耽搁援救邵将军时机被贬职,而自己父亲却顺风顺水的在朝中做官,他心头不服,自己能理解。
可已过十年了,他偏偏要此时重提旧事,是得了那赵煦的支持不成?
难怪赵煦要将自己绑在定王府。
邹向挽知道,那刘迩根本就不是为自己平反,根本就是赵煦看卫府不爽。
可她不知该如何对卫东说这些事情,淡淡回道:“或许是吧。”
卫东眼中流出释然。
那件事卫府的确有责任,当初他们被五皇子保下来,苟且了十年,如今别人要个公道,他卫东认了。
邹向挽道:“不管当初的事如何,这件事总归是和你无关,你在这里不要多想。”
卫东点点头,却突然道:“先生,有件事学生一直想要问你。”
“你说。”
“你是否是男……”
“伤药来了!”
卫东还没说完,那狱卒便嚷嚷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