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分明晴光潋滟的天此时大风四起,乌云蔽日。
周望远抬手唤来小厮,“起风了,亭里东西都收了吧。”
从侧面望去,周望远一向恣睢的眉眼间好似被风吹出了几度愁绪,绵绵不断的溢出。
他房内还摆着一盘残局,是为上次她来时下的。
周望远捡起了几颗黑子,说道:“要拔除侯府确实是官家的意思,可侯府却不能倒塌,朝中帅才太少,那位侯爷暂时不能死。”
“除此之外,官家留下他还有用处。”
邹向挽道:“侯爷贪墨的军饷没用在自己身上,用来帮别人了,他是人证。”
周望远倍感欣慰。
他这学生,心眼子这么多又猜事准,该说他省心还是不省心呢?
周望远道:“不错。只是那位侯爷一开始不说便是想替人顶罪了。”
所以要留下一条命慢慢审查。
也难怪孙朝不肯把事做绝。
所有人,他们什么都知道,都在揣测官家的心意,都在相互配合地演一场戏。
只是孙朝技不如人,替周望远当了这个出头鸟。
“至于户部,却不是本部院不想动。户部尚书手里攥着五殿下枉法的证据,本该斩草除根,但他却在前几日找上了三殿下,如今两位皇子之间心照不宣,伺机而动。”
周望远将黑子收进棋篓,天已是极为阴沉了。
“卫东,他从来就不在赵晋的考虑范围内,死了就死了。若不是钱衙内和卫东有过节,他没正当理由拿下钱衙内,他说,他该谢你和邵乘凌。”
邹向挽听得指尖发颤——
原来置身事外的不止周望远,而她,心甘情愿地为别人做嫁衣。
她问道:“那孙大人呢?他怎么会甘心……”
“为吴起平反,这不是他一直想做的吗?既然他想做,本部院何须亲自动手,打草惊蛇?”
邹向挽算是明白,周望远自身就是他藏得最深的一枚棋。
他的隔岸观火全都是因为他要保住赵晋。
邹向挽瞳眸微微震颤,喉间堵了好长一句话问不出来。
周望远趁着这事教导邹向挽,“你往后若是在孙朝身边待久了可万万不能学他优柔寡断的性子。当断则断,他一边不愿彻底得罪户部一边又想为吴起平反,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双全事?”
她沉声道:“座主会怎么做?”
“要么,得罪整个户部将大权揽入自己手里,要么,放弃为吴起平反,所有的事都推给秦弃疾。”
周望远略略侧头瞥了邹向挽一眼,“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邹向挽心堵,问道:“以座主之才,明明可以与这些事撇个干净,为何会帮五殿下做事?”
周望远垂头,勾了勾唇,扫给邹向挽一个寒凉的眼风。
两人俱是沉默,屋内气氛一时达到冰点。
良久,周望远才问她,“你还想救卫东吗?”
邹向挽没有半分犹豫,“想。”
只是周望远说过,赵晋压根儿没把卫东放在心上,凭他二人,能救出卫东吗?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照我的法子救了卫东,你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聚拢了温润,再次迸溅之时闪烁着火星,坚毅无比,可声音仍是轻轻的,“在我决定入朝为官的那时起就再无回头路了。”
周望远做这件事并非全没想到卫东。
譬如,他把邹向挽掺和进来也不仅仅是为他这个学生谋个后路而已,让邹向挽进入大理寺,从赵晋把侯府一案扔给他时他就已经想好了。
“孙朝十几年孑然一人却安然无恙足以证明他本事不小,你该知道孙朝欣赏什么样的人,用尽方法叫他信任你。若是有一天我保不住你,他或许能救你一命。”
邹向挽不知为何周望远会有这样的忧愁,回道:“溥雨相信座主。”
说罢,她幽幽退去,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唯有周望远的模样在她心里越来越模糊。
侯府的事还剩个收尾。
按例,要对此案的官员论功行赏。
绍和帝高坐殿前,唤出了孙朝。
“孙卿近几日辛苦了。”
“为朝廷为百姓办事万万当不上辛苦两字。”
绍和帝分明挂着笑,可却没半点笑意,他缓缓说道:“大理寺正孙朝案牍劳形,于侯府贪墨案有功,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孙朝跪地谢恩,自此,那身绿色官袍就该换成绯色了。
孙朝道:“此事并非臣一人之功,国子监监正邹向挽助臣找到吴起,通宵达旦与臣查账,不可谓无功。”
绍和帝对邹向挽这名字有点儿印象,猛然想起这是殿试阅卷时周望远保下来的人,于是叫出了周望远。
“周卿,朕记得那位邹向挽好像是你的学生。这么看来,周卿倒是颇会调教人。”
周望远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回道:“臣不过是因缘际会成立他的座主,并未教过他什么。”
“邹向挽何在?”
邹向挽自官员最后排站出来,“臣在。”
绍和帝凤眼微眯,“既然孙大人点名提了你,你又在破侯府贪墨案中有功,那往后便在大理寺做事吧,朕擢升你为大理寺正。”
“臣多谢陛下隆恩!”
邹向挽跪下后觉着心都在撞击着自己的膝盖。
她也没想到她会一连升三个等级,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只怕待会儿连走路都要走不稳了。
在一旁默默站着的邹义天觉着这声音分外耳熟,由不得向下看了邹向挽两眼。
像,身形也像……
邹义天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愧疚产生的错觉。
还没等到邹向挽抬头,一旁的同僚就碰了碰他的手肘。
“乱看什么!”
“见着后辈的风姿难免喟叹。”
邹向挽抬头时对上了两道灼热的目光,均从她的左侧传来。
她眼中的火星此刻尽化作万千坠入湖水的流星,漾开层层波澜。
邵乘凌接受住湖面泛起的粼光,整个眼眸都被照亮。
周望远噙着笑,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邹向挽甚至来不及与他二人同庆一番就要匆匆去找钱段。
周望远昨日与自己说了救卫东的想法,可邹向挽觉得那不过是把卫东从一个绝境推向另一个绝境,于是只能自己想别的办法。
他说,“赵煦抓卫东是为了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他自然会放卫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