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珒耳里不断盘旋着沈珈禾的话,感受她的疏离,平静如水的面上终是凝了片刻,随即他在心下微微感叹。
果然,身份一经暴露,两人之间便再也不似往常那般,之前虽然两人都客气,但也未曾如今当下这般疏离。
赵珒默然,只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是先将眼下的棘手事给解决了。
“阿禾,你状告林则安抢强民女,可是拿到来了什么证据?”
赵珒神色如常地将话题转开,沈珈禾忍着痛,心尖咂摸着他口中的“阿禾”二字,即便十分惊讶天子身上这股奇异的自来熟,但眼下也不是纠结一个称呼的时候。
“回皇上,可是见到民女身边的那个位姑娘了?她便是活生生的人证,林则安曾经欺辱她一次还不够,半月之前,林则安的手下生生将她的丈夫打死了。”
赵珒沉下声,剑眉凝蹙。
林则安可是三朝老臣,又步入花甲之年,他竟会如此行事?
赵珒有些拿不定主意,亦可惜贺兰杰那头尚未传来确切的消息,只能再次问道:“她夫君尸首尚在何处?”
沈珈禾愣了片刻,顿感不妙,“已经入葬了。”
赵珒哑然,随后凝眉叹道:“他是个很重要的证人,怎会如此快便入葬了呢?”
沈珈禾张张嘴,惋惜着说:“芸娘不忍心看着夫君尸首留在驿站中,便早早将人入殓了。”
“那你们可还有其他的证据?”
沈珈禾想了片刻,看向赵珒的眼神有些犹豫,良久,她压下心中的支吾,眼下也不是值得她羞愤的时候,于是朝赵珒道:“那一夜,将我扣在花楼几欲羞辱的便是林则安,我烧了屋子跑了出来,想必他身上定然有烧伤的痕迹。”
赵珒的视线始终紧缩的沈珈禾的表情,只见她提及那事时,面色陡然白了几分,再想起她当然被救回后的反应,赵珒放在膝盖上的大手猛然收紧,骨节泛白,俨然是动了怒意的。
“他对你做了什么?”
沈珈禾垂下脸摇摇头,语气后怕道:“他本想羞辱我之后,再丢给其他几个仰仗他的人,但他没来得及,便引火烧身了。”
赵珒豁然起身,痛心道:“为何这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
他的话中,从来都是用“我”,而并非“朕”,沈珈禾知道他这是以贺公子的身份同她相谈的。
沈珈禾再度摇头,微微一笑,笑意中带着莫名的苦涩,“当时,您只是碰巧救了我的贺公子,我只以为您是哪家闲散的公子哥,林则安这样的身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副危险,何必将你拉下水呢?”
赵珒默然,俊眉仍是深深拧在一起,原来两人之间那浅薄的情意,从未真正信任过对方。
良久,赵珒无奈道:“你可知,谢依已经在御林军机处,协力调查此案,另外,朕已经将此事交由贺小将军暗中调查,林则安藏得深,但总会被揪出来的,如今此事公之于众,只怕贺兰杰再想暗中行事,便没那么容易来了。”
沈珈禾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赵珒,随后想起那日在庄子门外策马离去的英姿飒爽的身影,当时,天子便已经着手暗查此案了吗?
沈珈禾陷入沉默,若她早知这样,今日就不会登楼击鼓了。
赵珒将沈珈禾的默然收入眼底,自责道:“都怪我,没有提前知会你,叫你惴惴不安,还受了这样的苦。”
天子的好意沈珈禾心领了,但她仍旧受宠若惊地摇摇头,咬牙道:“这是草民用林则安之间的仇怨,怪不得您。”
对于沈珈禾的疏离,赵珒很快便习惯了,他一身龙袍,但面色仍旧平易近人地当自己真是贺公子一般同沈珈禾细细交谈。
“若待会重开公堂,你打算怎么做?”
“将林则安的所做的恶,一五一十地昭告天下。”
赵珒沉下声,不由提醒道:“若这样,你的名声...往后你的夫君会如何待你,你可都想清楚了。”
沈珈禾苍白的小脸忽然露出一抹极为轻浅的笑意,犹如雨后初次绽放的玉兰花。
赵珒竟从她尚未恢复血色的面上看出了一丝轻愉。
而后,只见她双唇轻轻嗡动,“不久前,我已经同他签下了和离书,沈家那边,也留下的一封绝离书,我眼下孑然一身,已经没有了其他牵挂了,只要林则安伏法。”
他的心神在这里可彻底紊乱了,双眸深深凝着眼前安静趴在床榻上却整个人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的沈珈禾。
除了惊讶于她与方侍郎早已和离的事,但更心疼的是,她为了此事,竟然不惜狠心同家族绝离。
这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从她这样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来。
赵珒看着沈珈禾依旧微微发颤的身子,只知道如今这件事若无法解决,那沈珈禾往后必然犹如孤帆过江。
林则安...
赵珒在心中呢喃着,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而后响起青影的声音。
“皇上,外头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吵着嚷着要开庭,沈家人同方侍郎也来。”
闻言,赵珒看向沈珈禾,沈珈禾以及支撑身子,小心站了起来,在赵珒藏着担忧的视线下,规规矩矩地披上被放在一旁的绯色外衣,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待整理好自己之后,沈珈禾微微挪动双腿,发现自己已然可以轻轻行走,便朝赵珒福身道:“皇上,民女可以了。”
赵珒神色晦暗地点点头,沉声朝门外道:“知会各部,开庭!”
登鼓楼院内,空置了许久的殿堂在短短两个时辰内便围满了人,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喧哗交谈声此起彼伏。
“听说了吗,当朝右相林则安强抢民女遭人告啦!”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同身侧的老妪低声道。
老妪闻言,满面骇然,不由啧啧道:“老天爷,那是多大的官儿啊,竟然欺负咱们平头老百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们身侧的年轻书生将折扇一收,反驳道:“这可未必,林相可是三朝元老,不知多少书生受了他的恩惠,此事啊,定是那小娘子攀附林相不成,便翻脸告状!”
大婶奇怪地瞧了年轻书生一眼,低声鄙夷道:“那大官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好好的姑娘家不去攀附贺小将军那样的英雄,反而去攀附一老头?你当人家傻啊?”
书生面色一白,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大婶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但他仍梗着脖子道:“林相绝不是那样的人!”
大婶白他一眼,索性将身前的菜篮挪到他身侧,决定不再同这个傻帽一样的书生再多说一句话。
众人一言一句,各执一词,纷纷翘首盼着百年难得一见的鼓楼院开庭。
不多时,沈珈禾纤弱的身影出现在堂前,她淡淡朝人群中扫了一眼,看见方知命站在林则安一侧,正拧眉看着自己。
转过视线,却发现沈家人竟都来齐了,她向来沉着冷静的父亲,手里竟还紧紧捏着她写下的那封绝离书,眼底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