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婆子将人送出去,待人走后,朝地上啐了一口。
厅中恢复了平静,沈珈禾依旧坐在原地,并未起身,方家人有多贪,她早就领教过了,如今且看着他们如何自相啃食罢。
须臾,北竹踏着步子走了进来,看见沈珈禾倚着四方椅坐在厅中,背对着门,浓眉不由得拧在一块。
方才进门的时候,他碰到了方家人,听见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得骂着什么,不知发生了何时。
眼神探向南竹,无声的询问。
南竹微微摇摇头,以示回应。
北竹这才放下心,将手里的东西奉到沈珈禾跟前。
瞧着北竹手里纹样精致的锦盒,沈珈禾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北竹解释道:“这是贺公子在京郊的庄子,他说您给的租金太多,他愿将这庄子一并租给您,里头是钥匙。”
说着,北竹将锦盒展示开,两把一大一小的铜制钥匙赫然躺在锦盒之中。
北竹又道:“贺公子的人带我去看过了,那庄子不算大,但胜在景色优美,后院还有天然的小湖。”
沈珈禾怔了片刻,没想到那贺公子出手竟然如此大方。
若自己再三推脱,倒显得不通情理了。
接过北竹手中的锦盒,在手中掂了掂,感受到铜匙分量,心下忽然冒出一个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的确想搬出去,正愁找不到落脚处,这可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然而,就在沈珈禾接过锦盒的一瞬,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不远处竖着耳朵。
沈珈禾余光早已瞥见,装作没注意,抬起脸朝北竹微微勾唇轻轻笑了笑。
从别的角度看,却有一种她正朝着北竹巧笑嫣然的错觉。
柳芙排的戏甚好,她自然也要演得好一些。
北竹把东西送到,便不再多留。
沈伽禾抱着锦盒便回了院,午后一过,沈伽禾将手中的账本放下,正想揉一揉有些疲劳的眉心。
蓦然一串噔噔的脚步传了进来。
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
沈伽禾一抬眼,便对上方知命黑沉的脸。
他迈着步子冲上来,犹如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把将沈伽禾桌案前的帐本通通掀翻,桌上的笔墨纸砚倒涂了一地。
他蔓延青筋的手已经伸向沈珈禾的白颈,所幸南竹红豆及时赶到,将人拦了下来。
“姑爷这是要干什么!”南竹拦下了人,没忍住厉声问。
方知命被吼得寻回了些许理智,拂袖退开几步,面上仍旧萦绕着怒气,他目光冷冷凝着沈珈禾,厉声道:“贱人!你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这似乎是好戏开场的信号。
门外,柳芙捏着帕子款款追来,她一袭水蓝色百褶曳地裙,秀眉轻蹙,挂着担忧同情的神色。
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她眸中的激动暗暗闪过。
柳芙走上前,轻轻扶住方知命的手臂,一副贴心温婉的模样,开口劝道:“表哥,别动怒,说不定这里有什么误会呢…”
气上心头,方知命将人拂开,目光阴郁地盯着沈伽禾,“还能有什么误会,厅里厅外那么多人,偏偏她就跟那个小倌眉来眼去,沈伽禾你要不要脸!?”
沈伽禾清透不含一丝杂质的目光看着他,缄默许久。
心中涌起一股恍然大悟的顿开之感。
原来,方知命早就烂透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便是个烂人,并非被权谋迷了心。
他自始至终都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小人。
只是从前他隐藏得太好。
沈伽禾垂眉,忍着胸腔翻涌的恶寒,淡淡移开视线,“什么误会什么眉来眼去,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方知命自胸腔中哼了一声,抬了抬手。
倏尔,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低着头走进来。
顺着脚步看去,这不就是她院里扫撒的小女使么?
小女使一进屋,走近了些,便扑通一声跪下。
方知命扭头转向她,厉声道:“说!把你看到的,一五一十都给我说出来!”
小女使被吼得浑身晃了晃,抬头看向沈珈禾,眼睛巴巴的,落下泪来,看向沈伽禾眼神中带着一股“大义灭亲”的坚决。
“姑娘,你能不能一错再错了…”
红豆南竹莫名其妙地对了一眼,南竹凝眉啐了一口,斥道:“好一个没脸没皮的,在这瞎说什么胡话呢!”
小女使却满面泪,膝盖支起身子就朝沈伽禾处挪去,边动边说:
“姑娘,您是成了婚的人,奴婢不能让你丢了沈家的脸面!”
“呵。”
沈伽禾笑了,清透的眸光轻轻落在这“赤胆忠心”的小女史身上。
“我不知道,何时给沈家丢了脸了,竟要你一个扫洒的丫鬟了来劝诫我。”
清泠泠的声音令人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透着一股森然的冷意。
小女使心中慌了一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暗自咬了咬牙,垂下头去,语间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姑娘您…在院里见了外男…还…还…还…”
“还不快说!”
沈伽禾不急,柳芙却先开口,她捏着帕子,肃容瞧着小女史,似在为沈伽禾着急。
“姑娘还将…还将男子的里衣仔细藏在屋里!”顿了顿,她抬起头,痛心万分地看向沈伽禾,劝道:“姑娘,您莫不可铸成大错啊!”
闻言,方知命怒极反笑,盯着沈伽禾的眼睛泛着幽幽森光。
难怪她会贸然提出和离,竟是有了相好!
“将东西取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里衣能令见惯了珍宝的沈姑娘珍藏在屋里!”
小女使得了令,马不停蹄地将原先放好的东西翻了出来,她拿在手里,垫了垫,察觉一丝不对,但眼下情形也容不得她多想,提着裙子便扭头回去。
沈伽禾书房内,气氛怪异,方知命面色漆黑如墨,胸腔翻腾,拼命忍着。
若不是这些年锻炼出些许沉着,他早就冲上去将那水性杨花的女人打死。
而沈伽禾却兀自坐着,时不时把玩着青葱的手指头,事不关紧的模样。
柳芙暗自瞧着,没想到沈珈禾竟然这么沉静,似乎置身风口浪尖的人不是她,心底忐忑,手中的帕子紧了紧,直到那小女使折回来。
小女使一回来,便小心翼翼地眼观几人神色。
柳芙此刻正襟危坐,但仔细看,能看出她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想到原先二人协商的话,小女使心中顿时鼓起气儿,将手中物件朝方知命身侧的小案上一摊。
一件白色短袄男子样式的里衣就这样赫然展示在众人眼前。
方知命怒目转过去,看了两眼,莫名觉得这件短袄的样式竟有些眼熟,好似是自己寻常就穿的样式,不禁狐疑道:“你确定是这个?”
小女使毫不犹豫地立即点头道:“就是这个!”
南竹离得最近,一眼就看清了那衣裳,正是昨夜自己亲手放进去的那一件,同沈珈禾对了一眼,得到对方眼中的许可,不由斥笑一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姑爷的衣裳!”
小女使表情瞬间变得微妙,有些不确定的,忙爬起来将那衣裳攥在手里看个仔细。
手心再次触及到那细腻的纹路时,她脑中弦一崩,有些傻了眼,“不对啊…明明不是这个呀…”
“怎么,没找到你放的东西吗?”
沈伽禾适时站起身,离开书案,“你在院里伺候,不好好干活,却有心思盯着我同谁碰里面,我在什么地方放了什么东西,还担心我损坏家风,真是个好奴才。”
纤长的身子森然朝小女使走来,她边走边说,声色清泠泠的,不带一丝情绪,冷静得令人心慌,尤其是那些个不怀好意的。
即便是隔了几步的距离,小女使还是忍不住慌了,低着头惶惶地四处乱瞧,目光接触到那一抹水蓝色的裙角,想到她曾许诺的东西,咬紧牙关道:“我分明瞧见那件衣裳与这件不同,定然是姑娘您将东西掉了包…”
闻言,沈伽禾微微勾唇,越发好奇柳芙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能让她这样嘴硬。
给南竹对了一眼,南竹心领神会,很快将原本的衣裳取了出来,直接扔在那女使眼前。
“你要找的,可是这个?”
小女使瞧着,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明明是她好好放进去的,怎么会出现在南竹手里...
一时间慌了神,目光无法控制地看向柳芙,眼中满是求救之色。
而后者却是捏着帕子看向别处,心中暗骂几句蠢货。
沈伽禾当然没有错过两人的动作,淡淡开口,“我只需要在城中成衣馆一问,便知道何时何日,哪家的丫鬟买了一件男子的里衣回去。”
闻言,柳芙身子僵了一瞬,漂亮的眼睛转了转,立即肃清面容朝前一站,捏着帕子厌弃道:“如此说来,真是这奴才不安好心,依我看啊,不如就地打死了,来人啊!”
说着,柳芙就要支唤人,但这是沈伽禾的院子,即便外面的人听见了,也不会有所动作。
柳芙的话不尴不尬地落了地,连方知命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她在急些什么。
小女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眼睛看着柳芙,却在后者眼里看见了一股森然的警告。
她最终垂下头,忙猛爬向沈伽禾脚下,一闭眼,狠狠朝地上磕去,“是奴婢看走了眼,奴婢看走了眼…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婢吧!”
视线淡淡掠过柳芙,没有放过对方眼底的一闪而过的慌乱,沈伽禾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当我这院子是戏台子吗?”
“这贼喊捉贼的戏码,当真是百看不厌。”
沈珈禾声音不大不小,却满是讥讽、阴阳怪气,听得方知命不由拧着眉,有些摸不着头脑,无甚耐心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伽禾并未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落在小女使身上,“你全家的身契都在沈家,就算你再蠢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说吧,到底是受了谁的蛊惑,跑来构陷我,如实招来,我还能放你一马。”
小女使垂下头,呆了片刻。
沈珈禾知道,她定是受了柳芙的斜坡或是引诱,眼下正在心中挣扎着。
须臾,小女使摸了把泪,俯身朝沈珈禾的方向扑了上去,南竹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了下来。
全家的性命都在沈家手里捏着,眼下也顾不得装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不住哭道:
“姑娘,姑娘饶命啊,是奴婢被鬼迷心窍,是柳小姐,是她,是她说你近日同外男走得近,是她给了我那件衣裳,要我放在你房中的柜子里,事成之后她就给我一笔银子,我家小妹患了痨病,大夫说要好多银子才治得好,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
她话声一落,视线纷纷落在柳芙身上,柳芙白了张脸,不住朝后一退,拧着眉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而小女使犹觉不足,立即将怀中的银票掏了出来,望向沈伽禾哀求道:“姑娘,您看,柳小姐给的银子都在这了…”
事到如今,方知命哪里还不明白,只是看着往日弱柳扶风的表妹,满面都是难以置信。
“芙儿,你…”
受到方知命的眼神,柳芙拼命支起的身子终于开始发颤,她忙拉住方知命的手,“表哥,这些日子你忙,府里确确实实来了外男,今日也来了,厅中的仆从都看得仔细,并非是我胡框啊!”
这时,柳芙身侧的丫鬟也跪了下去,“表少爷,奴婢今日看得明明白白的,夫人不仅接过那男子手中的东西,还对他笑,笑得可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