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伯咳了声,清了清喉,“好孩子,咱们也不是长辈们为难你,只是你们成亲快一年了,竟也没个孩子,这若是在松江府,那可是要休妻另娶的。”
那头顿了顿,沈伽禾含着浅薄的笑,耐心听他讲完。
撇了眼方知命,方伯爷这才道:“你沈家也是体面人家,休妻有伤体面,所以,族中决定,替三哥另娶一妻,与你平起平坐,这样也不伤及你的体面,在子嗣上也有了保障。”
沈伽禾朝后轻轻一靠,“这边是方家的规矩?”
她轻轻一笑,尤为讽刺,“新婚不出一年,便朝小辈房中塞人,说出去,只怕京城中人要笑掉大牙。”
“我沈家虽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也知何为礼义廉耻,纳妾可以,取娶妻免谈。”
微微一顿,眼里不含一丝情绪,沈伽禾冷道:“既然担心子嗣,不若将和离书奉上来,你我两家从此一别两款。”
众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想到,原本如同一个软柿子的沈伽禾今日竟然如此尖锐。
和离?怎么可能!
覃氏嗤之以笑,捏着嘴角不可置否道:“你一个商户之女,嫁给咱们三哥,本就是高攀,若真和离了谁会要你一个二嫁妇!”
方家二叔是最会和稀泥的的,此刻也站了出来,用长辈的摸样劝诫道:“三哥媳妇,别因为一时赌气便犯了糊涂,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必将和离挂在嘴边呢!”
如同局外人的方知命终于站了起来。
竟然从沈伽禾嘴里听到“和离”两字,他先是微微震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沈伽禾的威胁。
到底,是自己将她宠坏了。
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是那个松江府的穷书生,为她簪花提裙。
如今,他受当今天子于群英殿赐官,乃当朝六品官员,是多少人熬尽了一生都无法触及的官位。
岂还用看旁人的脸色,受一个小女子的威胁?
他皱紧了眉,面色不悦地看向沈伽禾,“在胡闹些什么,表妹同我青梅竹马,柳家亦是书香门第,与你平起平坐也不算委屈了你。”
说完方知命犹觉不够,想到她方才目中无人的态度,瞬间在心中决定,要好好惩治她一把,免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于是沉声道:“若你当真要和离,为何不见奉上和离书?”
此言一出,除了沈伽禾之外的人皆是一怔。
尤其是方大伯,顿时瞪大了眼,毫不赞许的目光转向方知命。
沈伽禾有几间铺子可是他儿子在管事,若是两人当真和离了,那…
他心中一阵惊讶,随即立即开口想要将人拦下来。
但他晚了一步,沈伽禾微微勾唇,轻轻抬手,候在一旁的陈婆子得令,立即将沈伽禾路上吩咐的东西奉了上来。
旋即走到众人眼前,将手中东西向众人一一展示。
白纸黑字,墨迹仍未干透。
上面赫然写着“和离书”三字。
没有细看,方知命的身子一震,嚯地站起身,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凝着沈伽禾,要在她身上寻找到一丝破绽。
很可惜,沈伽禾依旧面色沉静地瞧着地上一块雕花瓷石,浑身似乎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方知命没由来的心慌了一瞬了,他从未想过要同沈伽禾和离!
下意识便沉声道:“不行!”
此话一出,沈伽禾才掀起眼睛看他,又看向他身侧咬着唇惴惴不安的柳芙。
“怎么,这是不打算娶平妻了?”
她的声音轻轻飘了过来,方知命张张嘴,不悦道:“伽禾,从前我竟然未发现,你怎能如此善妒!”
善妒?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只要她没动柳芙,方家人还如何给她按个善妒的名声?
沈伽禾怒极反笑,“不若咱们将门打开,让全京城的百姓来评评理,新婚不足一年便要娶平妻,哪个好人家会有这番作为?!”
沈伽禾声线清泠,掷地有声,令在场的各位都听得清清楚楚,面上纷纷一僵,这事属实不算光彩,但若是原妻点头同意却又另当别论。
唯有方知命上前一步,眸光中夹着若有似无的威胁,“伽禾,你不要望了,你的身子。”
沈伽禾从娘胎里便带着难以生养的毛病,每月月事都极为艰难,这一点,只有少数人知道。
方知命本就想要沈伽禾欢欢喜喜地应下此事,不料她竟拿和离威胁,他眼下也顾不上什么夫妻情面,只想压着将此事好好应下。
前世因为此事,沈伽禾便受够了裹挟,如今从来一遭,她已然毫无波澜。
身子朝后靠了靠,瞧着手中修剪完好,晶莹剔透的指甲,她置之一笑道:“你大可不必拿此事威胁我,若你当真在意子嗣传承,不如签了和离书,你我一别两宽,我沈伽禾祝你子孙满堂。”
将手指收拢,沈伽禾笑意淡下去,“如若不然,那便将纳妾文书写好,免得日子越下去,就不知道到最后丢脸的是谁。”
说着,沈伽禾视线轻轻略过柳芙的肚子。
听到纳妾文书几字,柳芙心中一慌,又感受到沈伽禾投过来的视线,她下意识掩住肚子,求助般看向沉着脸的方知命。
方知命下意识道:“芙儿怎能为妾!”
沈伽禾只嗪着冷冷的笑意看向他,柳芙不能为妾,便要来当府里的平妻?
真是讽刺,沈家还真被他们看进了泥里。
方知命下意识反驳后,收到沈伽禾的冷静中夹着厌弃的神色,心中一惊,他竟不知沈伽禾变得如此尖锐难缠。
分明往常她最是软弱无主,唯他是瞻。
和离?
方知命从未想过,他怎么可能扔下沈家这个金山银山,况且…
视线扫过沈伽禾那张不带一丝情绪的芙蓉面,方知命不得不承认,沈伽禾的容貌,在京中亦是数一数二存在。
他时常再心中沈伽禾的出身,但每看到那张脸,心中的遗憾又被冲淡了几分。
这样的美人,他情愿将她养在府里当个漂亮的金丝雀。
但前提是,要哄得她听话。
心思一转,方知命给柳芙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凝着的脸放松下来,随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用极为惋惜宠溺的语气道:“伽禾,就算你生气,也不能将和离挂在嘴边,此事是为夫的错,你若不同意,那便算了…”
此话一出,不说柳芙,连沈伽禾都忍不住皱眉。
她原以为方知命会为了柳芙怒发冲冠,干脆同自己和离。
看来,是她低估了柳芙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低估沈家在方知命心中的分量。
他怎会轻易放过沈家这个香饽饽。
拧着眉,沈伽禾没有再看众人,起身离开。
多待片刻她都觉得恶心。
瞧着沈伽禾离开,留下方家众人面面相觑。
离开前厅,眸子里的寒意又涌了上来。
方知命图沈家的财,方家人明里暗里的惦记着她的私产,那她便要彻底断了他们的美梦!
直到离开前厅,沈伽禾才吩咐,“通知老李,明日带着账本到茶楼见我。”
老李是沈伽禾嫁妆铺子的总管事。
陈婆子得了令,心下猜了猜沈伽禾的想法,应了声,脚步一转便忙去了。
早上刚停下的雨,眼下又淅淅沥沥起来,沈伽禾抬眼望着气色氤氲的雨雾,飞角轩楼隐在一片朦胧之中。
“我想,回趟家。”
沈伽禾语中的沧桑落寞溢出,红豆楞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姑娘这是想家了。
动作迅速,很快备好了车。
出门时,雨正巧停了。
马车静静行驶,在京中街道转了几个弯,最后驶入安庆坊。
安庆坊的青砖铺得细腻,车轮滚动间,车帘微摆,雨后清风稍来阵阵细腻的梨花香。
这是儿时的味道,沈伽禾贪恋的深吸一口,花香沁鼻,春意盎然。
她终于切身实地的感受到生命的气息,自己是活着的。
袅袅梨花香,正无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她不再是那个被哄骗得一无所有的沈伽和。
带着沈伽和的憧憬,马车转过占地极大奇石假山,一颗百年榕树旁,一幢朱红洒金的大门逐渐展露。
沈伽禾挑帘看向题字巍峨的门匾,心间鼓动,却生出了胆怯,“停车!”
她好想去看看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可她不敢,是她亲自将豺狼领进门,她是沈家的罪人。
她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何为:近乡情更怯。
沉坐了许久,直到红豆在沈府大门同沈伽禾身上来回看,忍不住提醒,“小姐,可要去鼓门?”
沈伽禾微微叹息,摇摇头。
她终究没有勇气,想到上辈子自己带给沈的灭门之灾,她目前无法原谅自己。
正当沈伽和陷入深深的愧疚中,一道踢踏的马蹄声停在她的窗边。
来人瞧了瞧马车,不太确定的问:“可是伽禾回来了?”
闻言,沈伽禾浑身一颤,她伸手挑开帘子,入目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男子一身蓝袍,扬着一张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正是她的大哥。
沈琼峰瞧见车窗内那张熟悉的脸,不正是他的妹妹么?
冷峻的眉目顿时展开笑意,没等她说话,便道:“干嘛杵在门口不进去,爹娘念叨着你呢。”
上辈子疼她爱她的好大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在牢狱之中,无人收尸。
那罪名是方知命安的,待她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沈伽禾捂住嘴,心中无法遏制的升起悲痛。
“大哥…”她不敢与亲人相见,便是担心自己像现在这样无法克制。
然而沈琼峰已经发现她的异样,扯着缰绳靠近了些,紧张道:“怎么了这是,方知命那小子欺负你了?”
一想到方知命,沈琼峰就气不打一处来,纵使他年纪轻轻便官拜六品,但他骨子里那股子虚伪气,怎么也去不掉。
可惜自己这傻妹妹,偏偏钟情于他。
沈伽禾拼命忍下了泪,摇摇头,思索片刻,将身子微微探出窗,朝沈琼峰凑近了些。
她附在沈琼峰耳侧,轻轻耳语。
沈琼峰原是狐疑,而后一愣,横眉便要发怒,但沈伽和拉住他,又将心中计划道出,他才冷静下来。
沈伽禾话罢,他拍拍胸脯,保证道:“行,大哥这就去办,你且等着消息吧!”
同他道别,眼看着他扬鞭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