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春雨淅淅沥沥，屋檐汇聚的雨滴落在刚刚抽出嫩绿叶子的芭蕉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透过镂空雕花窗柩，沈珈禾的视线毫无焦距，只呆呆凝向着那片生机盎然的绿意。

明明一片生机，却让她觉得死意沉重。

昨日之痛深入骨髓，沈珈禾忍不住咬紧牙关，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与那股汹涌的恨意抗衡。

她竟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内室小阁里。

小室中，那洋溢着喜气的红绸罗锦还未撤下，仍旧绑着象征多福的如意结。

床头一方梨花小案上，仍放着燃烬的龙凤呈祥烛。

这间屋子，处处透着喜气，可沈珈禾眼中，这些刺目的红绸正发出声声刺耳的嘲讽，嘲笑她识人不清，但又似一种祝贺，贺她重新活了过来。

这时，小阁的软帘被人掀起，带来了一股料峭的春风，吹得沈珈禾浑身一抖。

倒不是冷的，而是顺着那被摆动的软帘，沈珈禾看见上辈子因自己惨死的两个好姑娘。

正是沈珈禾的贴身侍女红豆与南竹。

红豆南竹一前一后，步子透出焦急，面色凝重，正朝沈珈禾走来。

沈珈禾深深望向她们，痛心弥漫至四肢百骸，喉咙似乎被人死死掐住，呼吸受阻。

上辈子，红豆拼死保护自己，被宋怜命人折辱致死。

而南竹却被方知命当做攀附权贵的工具，将她送给了户部尚书当做第八位妾室，亦在后宅中受辱而死。

接触到沈珈禾的目光，恍然读到她眸中的沧桑，两人瞬间被吓了一跳，心惊了起来。

明明昨日还神采奕奕的姑娘，兴致满满地同她们商议着，后花园的布施，怎么今天却如同被霜打蔫的花一般，整个人失去了活力。

忙走上前去，握住沈珈禾露在外边的手，触感一片凉意。

红豆有些担心，将刚刚听到的事撂在一旁，转而关切道：“姑娘你怎么了，可是夜里受了凉？”

沈珈禾却反握住她的手，无声地摆了摆头，视线在二人身上流转。

两人身着不同颜色的长裙，目光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落在沈伽禾身上，就连白净俏丽的脸庞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沈伽禾深吸一口气，才将心中的悲痛压了下去。

用力地握住红豆的手，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无论是红豆南竹，乃至整个沈家，她都要牢牢护在身后。

从悲切中反应过来，沈伽禾这才看向二人凝重的脸庞，猜到二人有话要说，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南竹揪着眉，同红豆对了一眼。

尽管这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三人，她还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儿，用只有三个人听见的声音道：“方才，给芙蓉院柳姑娘把脉的大夫说，柳姑娘已经有了半月身孕。”

原来是这件事。

沈珈禾怔了怔，思绪飘回了前世。

当初，她与方知命定情东江畔，落魄书生同闺阁小姐情愫暗生，若能成就一段姻缘，本也是一段佳话。

但沈家却认为方知命此人城府颇深，较为伪善，如何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最后，沈伽禾不惜以死相逼，才迫得双亲无奈点头。

婚后，不出半载，方知命果真如他所说，十年寒窗一步登殿。

以弱冠之年便高中榜眼，受天子赐官为户部侍郎，官从六品。

沈伽禾也跟着水涨船高，从商贾小姐，一跃而成了官家夫人。

彼时，沈伽禾欢喜的沉浸在情爱与被证实的成功之中。

一听方知命坦言道：他有个孤苦无依的表妹，远在松江府，同他一样双亲早亡，唯一他这个表哥可以依靠。

沈珈禾尤为善解人意地主动替心上人解决这个忧虑，命人将柳芙从松江府接了过来，好吃好喝的同官家小姐一般养在府里。

不曾想，二人新婚尚不足年，正是新欢燕儿之际，体弱多病的柳芙便查出了身孕。

柳芙身子娇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定然做不出私会外男这等事。

担心柳芙受了登徒子的欺负，沈珈禾本想暗中命人暗中去查。

却不料她的好夫君先一步知会了方家族老，说是他酒后失了神智，这才走错了院子。

并当着方家族老的面扬言，要给柳芙一个名分，要将其娶为平妻。

新婚不足年，丈夫便要娶平妻，这对原配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即便沈家出身商户，但也知道廉耻。

沈珈禾怎么会肯？

盛怒之下，又遭柳芙挑衅，沈珈禾便伸手推了她一把。

谁能料，她这一推，却将柳芙腹中胎儿推没了。

而那些向来瞧不上沈珈禾的方家人，立即抓住了把柄，给沈珈禾安了个善妒的名头，逼她点头娶妻不说，还转脸将此事传了出去。

沈家嫡女善妒的名声，从此传遍京城。

沈家小妹的婚事也因此受了耽误，原本顶顶好的婚事变成了方家人的囊中之物。

只想到这里，沈珈禾的眸子中便燃起一片火。

而这时，管家婆子火急火燎地在外喊道：“夫人，老爷带着一众族老在前厅，说唤您过去。”

陈婆子压着因为一路小跑而起伏的胸口，又焦急地补充道：“一众人将前厅坐得满满当当，不知发生了何事，姑娘你千万留心，别让人落下口舌。”

陈婆子是从沈家跟过来，自小看着沈珈禾长大，如今看家护院，心里自然向着沈珈禾。

沈珈禾同红豆、南竹对了一眼，便立即起身。

南竹朝外应了一声，立即从柜中挑了一件明艳大气的衣裙出来。

没有犹豫，沈珈禾起身换上了衣裙，便带着二人出了门。

门外，陈婆子担忧地直转圈，姑娘自小被娇养着，方家那帮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滚刀肉，向来连吃带拿的，恨不得要将整间府邸搬空，偏偏姑娘脸皮子薄不知如果拒接…

陈婆子焦急地又走了几步，直到屋内传来轻巧脚步，担忧的视线顺着声望去，落在一袭紫罗色对襟银色绣梅长裙的沈珈禾身上。

沈珈禾正携着红豆南竹，抬脚跨过门槛，一张精致明艳的芙蓉面上镇定自若，哪里是陈婆子心中惊慌失措的样子。

心下闪过一丝惊讶，陈婆子终于感到自家姑娘终于变得沉稳了许多。

纵使心里百感交集，陈婆子也不敢耽搁，立即迎了上去，谨慎地一一向沈珈禾禀明来的人都有哪些。

沈珈禾沉声听了，心下了然。

不出所料，同上一世一样。

方家人并不多，如今还在世，又能跟方知命维持关系的，无非就是方老爷子的胞亲。

其中，亲手将方知命养大的婶娘覃氏最是难缠，她自认劳苦功高，培养出朝廷命官，一度以婆母之身自居。

没少在沈珈禾面前拿乔托大。

其余的便是方家大伯及二叔，这两房平日虽然并未在明面上刁难沈珈禾，甚至还时常唱着白脸角色，看似处处维护。

但他们明里暗里地眼馋沈珈禾的嫁妆铺子，甚至经方知命的手，眼下不知朝沈珈禾的铺子里塞了多少人，吃了多少回扣。

饶是如此，他们依旧眼高于顶。

自诩清流书香门第，看不上沈珈禾商户出身。

将柳芙娶为平妻主意，怕也是这些人用来拿乔她的手笔。

前世，沈伽禾为了家族和睦，便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料她的忍让却是将他们的胃口养大，恨不得将她名下的产业一并吞入腹中，占为己有。

想到这里，沈珈禾嘴角勾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明眸冷冷地瞧着前方。

前院正厅，一次摆放的雕花红木四方椅上已然座满了人。

方三夫人覃氏伸手摸了一把身下手感光滑细腻的四方椅，又抬眼将厅中处处精细的陈设瞧了个遍。

雕梁画栋，宝瓶玉器，竟是些稀罕物。

覃氏没忍住咂舌，即便她已然见了不少好东西，还是忍不住眼馋。

沈家到底是有钱，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住上这样好的房子。

覃氏心中渴望着，目光随后落在一身蓝宝锦衣正端直了身子坐着的方知命身上。

似乎看见了什么香饽饽，一股骄傲得意涌了上来。

这是她养大的，谁说寒门难出贵子？方知命不就是活脱脱的例子吗？

要她说，方知命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若是配皇亲贵族那也是省得的！

只可惜…娶了商户出身的女子。

想起沈伽禾，覃氏眼底的得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若不是她加以阻拦，自己早就住进了这间大宅子了！

覃氏双眼骨碌一转，视线又转落在方知命身侧，柳芙捏着帕子，低垂着眉眼安分坐着。

覃氏立即幸灾乐祸地扬起头，端起茶，心情颇佳的品了品。

这下有好戏看咯。

不多时，沈珈禾缓步而来，她穿过回廊，视线无法避免地率先落在主位左侧的方知命身上。

即便这一路，在心底已经做了无数准备，在看见方知命的这一刻，沈珈禾还是忍不住，胸腔气血翻涌，恨不得立即冲上去将他拆皮剥骨！

感受到沈珈禾身体微微发颤，南竹担忧的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背，轻唤了声：“姑娘...”

犹如一道良音，唤醒了理智，沈珈禾重重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只是眼底仍旧翻涌着难以抹去的冷意。

此刻，众人的视线也顺着脚步声望了过来。

回廊下，沈珈禾一张精致面庞，白皙细腻，一身明媚端庄的紫裙正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摆动，犹如万花丛中最惹眼的那一朵紫芙蕖。

众人心思各异。

柳芙愣了片刻，一股不甘涌上心头，下意识地朝身侧的方知命看了一眼。

只见他的视线缓缓追随着沈珈禾的步子，已然陷入不自知的痴迷之中。

咬紧了唇，柳芙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沈珈禾走到厅中，轻轻俯身朝方家长辈见了一礼。

她是沈家女，无论如何也要将礼数做周全了，令人挑不出错。

见她如此冷静，一言一行皆是规规矩矩的，通往日娇纵的模样天差地别。

方知命心中升起一股诧异，尤其是视线接触到沈珈禾眼里淡淡冷意，

他早已准备好的腹稿，蓦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方知命右侧的方大伯，咳了一声，暗含催促。

方知命还未动，下首的覃氏却率先打破沉静。

覃氏用帕子摁了摁微扬的嘴角，压下那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转而一脸肃容问:“珈禾啊，你同咱们三哥成婚多久了？”

这便开始了？

沈珈禾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却从容不迫，不卑不亢道：“尚未足年。”

沈珈禾一出声，覃氏已经迫不及待地“啧啧”出声，毫不掩饰地刻薄，听得南竹同红豆暗自对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不耐。

覃氏捏着帕子，视线在沈珈禾上下转动，最后停在她的腹部，“在咱们松江府，成婚半年若是还未有孕，那夫家便可以休妻另娶。”

听着这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沈珈禾勾起笑，轻轻抬手，后边跟着的小厮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四方椅抬至沈珈禾身后。

就在正厅正中的位置，沈珈禾朝身后一坐，也不急着回答覃氏的话，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面对沈珈禾的动作，众人沉着气面面相觑，不敢与之对上视线，在这帮人逃避的眼中，沈珈禾看见那夹在气氛之中的心虚。

唯有覃氏，挺直着腰杆。

她哪里看得下去沈珈禾这做派，仿佛在这府里，自己永远被这小小丫头给压了一头。

她脸色沉了下去，语调微扬，“小门小户当真没有规矩，长辈还未赐座，便自己做了下去，这到底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家女子啊，真是可怜了我三哥儿...”

方知命在排行老三，所以覃氏一直以三哥儿称他，似乎这样，便能显得格外亲厚。

覃氏话中阴阳怪气，这是明里暗里说她沈家没教养。

听得红豆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就想将她骂回去，但南竹眼疾手快，瞬间将人拦了下来，下意识看向沈珈禾。

她总感觉，姑娘今日有些不同...

若是从前，沈珈禾一定会被她唬住，诚惶诚恐地朝众人小心致歉，最后拿出一大堆金银财宝奉上赔罪，才能平息方家人的怒火。

而现在，沈珈禾轻轻挑动眼角眉梢，笑了笑，转脸着看向覃氏，明眸眨了眨，状似无辜道：“婶娘这话好奇怪，我在自己家里，是连坐下都不得了？”

覃氏被她一噎，愣了片刻，转念又抓住了沈珈禾的话，继续拧眉训斥道：“什么你家，这是方家！在方家，就要讲方家的规矩！”

一道茶盏被搁下清脆声传来，“好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

出声的是座上的方大伯，他极不赞同地瞧了眼覃氏，无声警告。

覃氏在沈伽禾身上挖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止住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