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案子,皇帝已下旨交由三皇子静澜全权查办。
这一日,大都恰好飘下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零星飞舞的雪花中,小太监拿着折子在云烨府上宣了旨,静澜一袭华贵貂袍,负手立于一边,嘴角是似笑非笑的弧度。
“押——犯人宋氏——入刑部问审。”
小太监尖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宣告了静澜的决议。
刑部侍郎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入屋,将宋盈带了出来。
她戴着镣铐,走起路来偶尔发出些轻微的叮当声响。
纷扬的雪花落在她那件纯白的狐裘上,像镀了一层晶莹的霜,更衬得她冰肌玉骨,清丽绝伦。
她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跟前,显得十分娇小纤弱,冷风吹动着她的裙裾,发出簌簌声响,在走出云宅之前,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回望了一眼。
恰好对上云烨的视线。
他向她点了一下头,她这才收回视线,跨出了云府的门槛。
她也不曾想过,她会以如此方式离开云烨的宅子。
宋盈抬起头,坐进囚车前,她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天空。
雪花纷飞。
如此自由。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冰凉的空气。
刑部。
刑部的审讯之处建在地底,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不说,还弥漫一股诡异的腐朽气味。
宋盈跟着那一星烛光缓缓向下走去,耳边只能听到镣铐碰撞青石台阶发出的当当声。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还隐约传来惨呼声,只是隔了太远,听不真切。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拢进了衣袖里。
静澜贵为皇子之尊,完全可以选个更舒适的地方审问她,他却偏选了这么一处阴仄之地。
侍卫将她带到那间狭小的石牢后便退了出去。
静澜独站在那里微微而笑。
石牢内烛光不甚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射在了背后的青石墙上,鬼魅一般摇晃。
宋盈的目光不自觉地四下环视,只见三面墙上都是各种刑具,有些甚至还沾着已经变黑的血迹。
如果他想吓唬她,那他无疑是成功的,她必须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战栗。
这里的空气中,都流淌着恐惧。
“宋姑娘可是有些紧张?”
静澜开口了,语调温柔和煦,仿如暖春三月。
“其实你不用害怕,刑部不过是看起来吓人些,不算上这些刑具,这里也就是间石头屋子罢了。”
宋盈抿紧了嘴,没有答话。
“云将军曾告诉我,你与他是旧识,想必你今日要来这里,他也很担忧吧……他可有嘱咐你些什么?”
静澜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以为提到云烨必然会加速她的崩溃。
这里的气氛,要击溃一个孤弱女孩,实在是太适合了。
谁曾想,宋盈的脸上却有了些奇异的变化。
如果说刚才她的确感到害怕,但在这一刻,静澜吃惊地从她面上看到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是。”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如珠落玉盘,清悦动人。
“他说等我用膳,让我别误了回去的时辰。”
******
一天前。
茶桌正中央的炭炉烧得正旺,炉上煮的水已鼎沸。
云烨净了净手,执起水壶,洗杯、烫壶、养汤、冲茶,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娴熟流畅。
宋盈被茶香所引,不由自主地搁下了笔。
这几日,她名义上虽是被拘禁着,但也只是不踏出屋子,她原本就很少出门,现在每日翻书习字,也并不觉气闷。
唯一的不同,是原本搁在云烨书房里的功夫,已全移到了她屋子里。
她还是要每日替他分理书信,现在她也了解了他的脾性,大凡普通邀约她都会直接替他回绝,而有些身份地位卓绝的来函,或是涉及公务的,她就先搁在一边。
最近他下了朝,总会过来坐一会儿,告诉她要如何回复。
这一日信笺不多,宋盈很快写完了所有的复函,云烨看上去也并不急着走,他吩咐婢女拿来茶具茶叶,自顾自烹茶煮水起来。
“尝尝。”
他推了推面前刚冲泡好的那杯雀舌茶,示意宋盈过来。
她在他对面坐下,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香气清嫩,汤色净澈,入口回甘,茶自然是上等的,泡茶之人的手艺却也了得。
“对了,等等再替我写个条子,一会让人送去留王府。”
云烨半掀茶盖,仿佛才想起似得,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就说明日留王的寿宴我去不了了,让人把礼送到就成了。”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宋盈轻轻抬眸,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明日三皇子会来宣旨提审你之事,我们都得候着。”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宋盈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涟漪。
“不害怕?”他扬眉,颇感兴味地望向她。
“我应该怕吗?”她反问道。
他笑起来。
“静澜特意选在刑部审你,我想他是希望你害怕的,他向来喜欢攻心,我猜他会选刑部最阴森的一间屋子问你话。”
她没说话,只是听着,像个安静的好学生。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故意顿了顿,引得她不由微微向前倾身。
“那你不妨气气他。”
“他和太子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都只是为了向我施压,要我站队而已。”
“他们要我知道,他们可以轻易拿走我身边的一切,如晋封,如你。”
“如你”二字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她听来心却重重一跳,几乎有些轻微的窒息。
静澜竟会认为在云烨心里她与加官进爵等重,竟会认为,她有足够分量可以要挟到云烨?
“我一日不做选择,他们便一日不敢妄动,所以你尽管气气他,他明着带走你,若动了你一根头发,便是把我往太子那儿推,静澜不蠢,他不会动这个手。”
“但中立终究是暂时的。”
宋盈回过神来,她向来心思通透,心里这么想着,便说了出来。
“是,我会做抉择,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云烨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嘴角笑容神秘,“他们都自以为捏住了我的底牌,其实不然。”
“所以啊,明日我等着你用膳,别误了回来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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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盈说出这句话之后,静澜面上果然微微一沉。
云烨人虽未到,但他已经清楚地借一个女子之口告诉他,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场折子戏。
这一局,终究是静澜输了半招。
只不过云烨,你当真以为自己策无遗算么。
静澜的嘴角不由斜起微微冷笑,他注视着宋盈,眼中暗芒涌动。
“看来云将军果然对你爱护有加,连这么贵重的狐裘也给了你。”
他的目光流转过宋盈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慢悠悠地说道。
“这是先父遗物,并非将军所赐。”宋盈虽不明静澜突然调转话锋的用意,但心下已经警觉了起来。
“听闻宋姑娘的父亲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如何能拥有这么一件贵重之物?”
自古皮裘皆以纯白为贵,纯白的狐裘更是罕有。
宋盈身上虽无珠钗步摇,更无任何佩饰,但单是这一件狐裘的价值,就已压过京城大半名门千金的全套行头了。
“宋盈不知。”
她淡淡说道,面上虽平静,但心里却颇有些暗悔,静澜出生帝王之家,自然是识货之人,她原不该因为一点寒气就把这身狐裘穿来。
的确太招摇了些。
“宋姑娘不是不知,是不想说吧。”
静澜眼中光芒更甚,他的嘴角轻轻扬起,“啧啧,洛城这么一个小小地方,当真是屈就了宋大将军。”
宋盈心中一凛。
静澜竟已调查过她的身世,他到底想干什么?
“瑞王殿下既已清楚宋盈出身,又何必再问。”
宋盈抬起眼,反而更见从容,事已至此,既无退路,便只有前行。
“宋姑娘的父亲宋屹宋将军,本王也是有过耳闻的,早年荆国与我大都开战,他与我皇叔着实打过几场硬仗,我皇叔提起他时还颇为赞许,只不过他虽有些本事,却太容易轻信于人,最后败在自己人手上,也真是可惜可叹。”
“暗地里与大都勾结之人,又怎算是什么自己人。”
宋盈收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生生的疼。
这件事是宋屹毕生之痛,荆国宋家原本乃是武将世家。
宋屹一生骁勇,却因为在青云山一役中遭手下构陷,误中埋伏,导致荆国大军折损十万余人,大伤元气,宋屹更是因此被贬于洛城,终生郁郁。
那一年,宋盈只有两岁。
“本王只是觉得奇怪,宋姑娘这样一位将门虎女,又怎会甘于屈居在云府?无名无分不说,云烨可是攻打了你家乡的人,你不恨他么?”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云烨是你们大都王朝的人,彼时我们立场不同,谈不上恨与不恨,他兵强马壮,而我毫无后援,洛城城破,是必然之势,若要说恨,我更该恨的,是荆国皇帝。”
“宋家世代忠孝,宋姑娘这话,未免太忤逆了吧。”
静澜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心中有一股难抑的兴奋,就如每次他发现到一件从所未见的有趣玩意一般。
宋盈脸上并无惧色,烛光摇曳进她清亮的眼瞳,像在她眼底点燃了两簇火苗,她看起来娇弱得像株空谷幽兰,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都那么清晰有力。
“洛城只是他的弃子,就如我爹一样,当我们的兵将一个一个战死在城门外,为了保卫家园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他可曾派过一兵一卒来支援我们?”
“当我们被大都军队围困,满城孤寡因为断粮而忍饥挨饿之际,他又可曾支援过我们一粒粮食?”
“在你们皇族眼中,满城百姓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们流血拼命是应该的,死也是应该的,若死得不够彻底,倒是显得不忠了。”
静澜抚掌而笑。
“好好好,果然是云府出来的人,这话说得倒挺有云烨的风格,本王也明白了,只不过……”
他凝望着宋盈,眼中有一股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是一击即中的自信。
“即使你不恨云烨,那你想不想念你的故土?”
宋盈怔住。
“本王答应你,若你我能够合作,事成之后,本王许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