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在H市停车三分钟。
简未拎着行李箱下车,被迎面而来的热气打得措手不及。
H市偏南,五月份的气温已足够温暖,简未的大克重卫衣显得笨拙。
十七岁的少女身材修长,包裹在宽松的衣服之下,拎着箱子的一只手露出薄薄的一截手腕,那么白那么脆弱。
口罩下,简未大口呼吸了两下,透薄的面料随之起伏,闷得有些喘不上来气。懒得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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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简未单手提着箱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这么久了,她还是有点受不了陈随二话不说打电话的性格。
手机是诺基亚吗?不能发微信吗?
陈随当时听到她这个问题的时候,恨不得蹦起来踹她,“发消息你可得回!”
简未不说话了。陈随不认同意念回复。
没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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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地了吗,末末?”青年的声音有些哑,像是感冒。
但简未知道,是宿醉。
陈随是个文盲,“未来”“周末”能认识,“未”“末”单拎出来分不清,第一次见面叫错名字,就这么一直错着。
“正在下楼出站。”选个好时候。
陈随没意识到她此刻的动作不方便接电话,箱子重的要死,里面除了简未必须要带的东西,还有陈随妈妈做的酱牛肉,桂花蜂蜜,还有二斤手工糖。
后面人接人,简未想歇都歇不了。
“到了就好,在那别惹事,我假期过去看你,我妈说你牛肉没拿?我下午给你快递过去吧,还是老地址吗……”
简未下楼的几分钟,陈随说了几百字。
“牛肉拿了,不用快递。”挂了。
世界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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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路两边相对而立,投下大片的树荫。渺远的天空上,飞机在万米高空划过,留下一条白色的打乱的云。
有风来,也是热的。
简未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张小脸冷着。白皙无瑕的脸被闷的微微透着红,一双眼睛灿若繁星,明亮澄澈,视线从凌乱的地板移到放满书和收纳箱的床板上,一件沾着油渍的白色上衣被随手扔在那堆杂物上。
闻起来……嗯,是辣条。
教务主任边春华长得很壮,一脸正气,说话也是滴水不漏。这点简未刚在门口已经见识过了。
对方把墨镜摘下来握在手里,“简未是吧?你爸爸已经给我打电话了,刚入学可能不适应,二中环境又没有一中啦华强啦那么好,你要克服的困难有很多。”
“但是成长吗,就是这样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二中去年本科率达32.7328%,还是不错的,只要你努力学习,毕业后上个好大学不成问题。”
才怪。简未的脸僵了一瞬间。
谁家本科率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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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未抬脚进屋,两根手指拎起那件衣服,浑身上下透露着嫌弃,指尖捏着布料,微微发抖。
眼不见心不烦地扔到了垃圾桶。
边春华看见她这股劲,说教的心都歇了,“你爸说给你留个床位,可你迟迟不来,这边住宿又紧张,难免出现占位,你不常住学校吧?”
“……嗯。”
“你爸说你回来……呃,学习上可能有困难,我把你插在了五班,那……”
“嗯。”
得,还挺好说话。
“那我先带你去教室吧,这里回头让她们自己收拾一下。”
简未无声叹口气,这种脏乱,复杂的环境已经好久没有容纳过简未这样的人了。
但简未却觉得熟悉,这种熟悉的腐烂感让她心安。
“上午大课间要跑操,你爸说你身体不好,要是跑不了找班主任请假去执勤。”
执勤,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穿个黄马褂找个太阳地站着。
一般女生多,男生也不少。简而言之就是宁愿顶太阳站十分钟也没人愿意跑步。
简未笑了一下。
“五班总体成绩还不错,你们那个班主任是退休返聘的,她教英语,是全市优秀教师呢。”
虽然也没把人教出来,听说全班平均分101。
“对了,你成绩怎么样?”
总算说到自己熟悉的话题了,简未从口袋掏出一张纸,被叠成四四方方的样子,一展开,折叠处扑簌簌地掉纸沫。
……什么清朝老古董。
“差。”
是一张成绩单,B市一中高二下学期第一次月考,简未,全六科,总分286,其中数学更是考出了6分的好成绩。
更奇怪的是物理有62。
边春华自己教物理,第一次见数学没物理高的,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简总没说他孩子这么叛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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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占地面积不算大,但三个年级不在一栋楼,高二是天井教学楼,边春华在楼下喊了一声,五层楼脚步缓慢,态度悠闲的学生一下子跑散了。
五班在四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谁从这路过都能看两眼。
可惜五月已经开空调,门紧紧关着,想看看不见。
看不见,但能听见,声音吵的能把房顶掀了。
“安静!”边春华猛敲一下桌子。
半截粉笔跳下来滚到简未脚边。
三十多人齐刷刷看向边春华,两秒后,视线又齐刷刷看向简未。
动作出奇的一致,像那个小猫摇头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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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牌的,嗑瓜子的,翘着二郎腿看小说的,画画的,涂口红的,煮自热火锅的……没有学习的。妖魔鬼怪,众神归位。
简未难得觉得荒谬。
班主任郝丽姗姗来迟,说是退休返聘,但看上去年纪并不太大,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握着保温杯,穿着黑色长款新中式旗袍,盘发,连眼镜都那么有品味。
简未觉得自己困出幻觉了,这老太太的精致程度出门就能上B市贵妇人的棋牌桌。你来我往之间帮丈夫谈下几百万的合作。
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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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华退出去了,这群人他也管不了,全校只有郝丽能镇住。
郝丽第一天上任的时候,校长还怕老教师气出心脏病,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
老教师教学,那是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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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宜豪拍着桌子狂叫,“姓jian,哪个jian啊,不是本地人吧,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姓jian的?!”
“你以为你们村啊谁你都认识!”一个大个压不住嗓门。
全班哄堂大笑。
简未感觉自己聋了。
郝丽拍了拍桌子,“下楼去升旗。”
及时把控局势,老教师端着杯子把简未安排在最后一张空桌子上,跟在散漫的学生后面出去了。
自热火锅冒着气,从前面群书峻本中升腾起来,咕噜噜直响。
简未太阳穴跳了一下,饿了。
升旗她没去,在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八块钱,薄薄两片。
什么新世纪奢侈品?
囫囵吞了,靠在玻璃柜台上仰头往下顺,跟价格一样噎人。
“诶,同学,你怎么没去升旗?”老板把头搁在台子上,整个人懒洋洋的,右边脸上印着一把钥匙,一看就是刚睡醒。
简未摇头,没答话。
这个学校的人抽象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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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操场,正在进行国旗下讲话,是个男生,穿校服。声音有点耳熟。
简未忍不住挪进两步,天气闷热,喘不上来气。
她挠了一下胳膊,立马起了一身疹子。两眼模糊,简未感觉有台电风扇在眼前呼呼转。
过敏了。老板赔我八块钱!
再走两步,人扑在操场上不省人事。二中操场是人工草坪,粗糙的厉害,这么一摔把简未脸戳的生疼,她睫毛一颤,没了动静。
人群排浪似的扭过头来,又呼叫着扭过去,边春华心脏都快停了。没人注意到,主席台上的男生一路狂奔而来。
摔倒在地的话筒发出尖锐的暴鸣,被另一个人在后台掐了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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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华手忙脚乱的,被赶来的周星辰一把推开,简未脸颊通红,“她过敏休克了,都散开,打120!”
周星辰把人放平,解开校服领子上的两颗扣子,淡红色纹身的一角暴露在空中。
他面色不变,又把衣服盖了回去,只是用手给人扇着风。
人群中叽叽喳喳的,周星辰捕捉到“纹身”这个关键词,算了,管不过来的。
周星辰高个子蹲着不舒服,所幸单膝跪在地上,双眼紧紧盯着昏迷不醒的简喻。
瘦了很多。
周星辰咬着口腔里面的软肉,怎么不死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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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未下午就没事了,回来的时候又遇见了周星辰。
原来不是幻觉。
眼前的男生身姿挺拔,腰窄腿长,手上带着一条碎钻手链,筋络清晰。一只手稳稳拿着一叠试卷。
和小时候很不一样,简未简直不敢认。
简未抬头,是七班。
和五班在四层针锋相对,在这个回字形上呈现对角守着两侧楼梯口。
原来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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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生从后面上楼来,单手勾过周星辰,“嚯,纹身姐。怎么星辰,你认识?”
周星辰给了杜乐一肘子,“别乱叫,不认识。”
哦,不认识,谁稀罕啊。
人走了。
简未重复一遍,谁稀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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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未站在原地没动,眼见两个男生勾肩搭背走了。脚步一个轻一个重,一个缓一个急。
“真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人过敏的?”
“现在不认识。”
杜乐乐了,“那以后呢?”
“以后再说。”
简未敛下眉,好吧,缓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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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流言就发酵了,而且编的离谱。简未听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也信?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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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宜豪说:“有人看见你身上的纹身了,问你是不是姓张。”
大个说:“我当即就辟谣了,我说张起灵才有麒麟纹身呢,再说你姓简。你纹身其实是因为你混黑社会来着。”
朱宜豪又说:“然后他们就说其实学霸是你打服的,对方答应做你最忠实的走狗,所以才知道你过敏的事情。”
大个又说:“这个我信,还有人看见你收保护费呢,就在楼梯口,七班那个体委杜乐也在,为了保护学霸,还挨打来着,就搁胸口。”他比划着。
大个叫柯童铭,一米九三,名副其实的大个。但看起来不太聪明。
简喻:“……”
简喻:风评被害。
不如说我用金钱把人收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