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川撞上的人是位头发灰白的大爷,不等刘悦川道歉,大爷先问:“没伤着你吧。”
刘悦川示意自己没事。她见大爷拎着两个5升的大桶,好奇地问:“您还自带酒水?”
大爷被她逗乐了,解释说:“这是山泉水,我刚去山上接的。”
旁边有人听见了,把保温杯伸到大爷面前,催促说:“我正愁今晚上没水喝,正好,你快给我来一杯。”
“就给一杯啊,你明天自己上山接去。”
大爷对老伙伴抠门,对刘悦川倒挺大方。他忙着给老友倒水,也没落下她:“小刘大夫,你带杯子了吗,我也给你倒一杯。”
刘悦川的保温杯在医务室,懒得回去拿,推脱说下次一定。
自己的水没送出去,大爷还挺失落,不住念叨这水的好处:
“这可是咱们道君庙流出来的山泉水。知道道君吗,就是天上的神仙,管可多事啦,和海边那个娘娘庙一样灵的——小刘大夫你是内陆来的,听说过妈祖吗,娘娘庙里就供奉妈祖娘娘的——总之,这个山泉是很好的,被道君爷开过光的,在山里走了一天,吸收日月精华,里面全是好东西,什么微量元素,钙铁锌硒,比超市里卖的饮料好喝多了,能治百病,比药还管用呐。”
可能说得口渴,也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话音未落,大爷便拧开瓶盖,要灌上一口。
刘悦川才不管神仙不神仙,赶紧拦下老爷子,“不能喝生水!”
老爷子不服气:“怎么不能喝,我喝十好几年啦。现在是生活好了,还有个瓶啊罐啊装着,搁以前,我们在山上干完活,都直接用手捧着喝。”
刘悦川要疯了:“生水里有细菌啊,不卫生,会得病的。”
大爷不乐意了,指着瓶子,“这不是干干净净的吗。我特意找得干净地方,没有一点泥。”
“国家为什么要制定饮用水安全标准,闲得吗。”刘悦川忍着没尖叫,音量却不自觉提高几分:
“您年轻那会,污染哪有现在这么严重。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几年,隔壁那个很不负责的国家,把没处理干净的木亥污水排海里。这个水,是会蒸发的,它不会只留在海里,还会变成雨,下进咱们这个泉水里。”
老爷子看着似乎有些动摇了,她继续劝:“喝山泉水也行,您回家把它煮沸了,咱们杀过毒消完菌——”
这话不知触及老爷子哪根神经,他立即抗议:“不行啊,烧熟了以后,水里的营养物质也杀死了。”
这不是懂科学吗。刘悦川正想怎么劝住他,老爷子倒安慰起她来:
“放心吧,这个水是道君庙里一口泉眼冒出来的,是道君保佑的圣水,小x本的脏东西污染不了。我跟你说,这个水真的特别好,有甜味,咱们村都用它灌桶装水。”
刘悦川喝过村里的桶装水,水质的确好,口感甘甜,也真的用了同款山泉水。可是,桶装水是经过水厂消毒杀菌的。
刘悦川看看老爷子斑白的头发,觉得拉肚子还是小事,万一水里有什么未知的细菌,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抗不抗得住。
她还想劝,那个讨水的老人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对灰白头大爷说:“算啦算啦,他们年轻都不信这些的,你别白费力气了。她不要算了,你都给我。”
说着,示威似的,当着刘悦川的面把水一饮而尽:“你们大城市来的就是穷讲究,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其他老人也来讨生泉水,当着刘悦川的面喝下去。
向村民普及卫生常识也是村医的工作。那股无能为力的感觉又从刘悦川心底涌起。
这种感觉最近光顾得很频繁,她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晚饭过后,刘悦川在医务室等来几个回港的村民。他们在船上和海产品待了一天,即便洗过澡,身上还带着腥味,都挺不好意思的。
“我们身上挺难闻的吧。”有个奶奶握着刘悦川的手,说:“没办法,和海货打了一辈子交道,腌入味了。我自己闻不出来了,苦了你了。”
隔着手套,刘悦川也能感受到她手的温度。
这是双细瘦的手,粗糙,布满伤痕,充满力量。她就是用这双手养活了自己,养大了孩子,为他们攒齐学费,帮他们成家立业。
现在,这双手依旧忙碌着。
刘悦川回握着这双手,不知为什么,突然充满了力量。
工作本来就是这样,苦苦苦苦苦苦,然后被一点甜和工资治愈,之后又是苦苦苦苦苦苦。生活好像也一样。
“您说什么呢。要是没有您出海,我哪里能吃到大鱼大螃蟹大虾。”刘悦川握紧她的手,“您身上不是海腥味,是美食的味道。”
老奶奶被她逗笑了,告诉她,现在这个季节,海星长胖了,烤来吃很好吃。小螃蟹也长肥了,炸着吃也好吃。
刘悦川认真在纸上记下了,说晚上回去就试试。
送走最后一位村民,刘悦川简单整理过医务室,关灯落锁。
她没离开,而是在门口等杨千舸。
其实杨千舸从没说过要送她回家,他只是安静地等在医务室门口,不管刘悦川多晚下班,他都在。
“……又加班?”刘悦川向四周张望,没看见杨千舸,小食堂的灯也关了。“不会是躲起来吓我吧。”
刘悦川站在墙边,打量起蔷薇花藤,猜测杨千舸是不是躲在里面。
花藤贴着墙面攀爬,中间只有一根手指的宽度,不是藏人的地方。她被自己的奇怪想法逗笑了。
刘悦川摇摇头,后退几步,小腿突然传来温热触感,好像碰到什么活物。
她低下头,地上一团雪白正挣扎着爬起来。
凭借路灯的光晕,她见那是只肥大的白鹅。
大鹅委屈极了。它趁天黑溜达回家,哪知斜刺里突然冒出个人类,把鹅撞个大趔趄。
鹅这暴脾气可不能忍,立即想给这人类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鹅不是好惹的。
刘悦川没在村里生活过,不知道鹅这种生物的可怕,见雪白一团摇摇摆摆冲向自己,只觉得可爱极了,还替它担心,“你肿么了,伤到腿了吗?”
大鹅才不搭理她虚假的关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刘悦川见它满脸怨毒,态度凶残,十分像个变态杀手,终于意识到这玩意绝非善类。她惊呼一声:“你不要过来啊!”
见她逃走,大鹅追得更起劲了。鹅的速度比人快,没几步便追到刘悦川身后。因为靠得太近,刘悦川甚至看见它连舌头上也长着牙,正张大嘴巴朝自己屁股啄来。
我不能被鹅咬到屁股!
就算被鹅咬掉脑袋,也不能被咬到屁股!刘悦川想,浪漫就算了,说出来也很丢脸。
可大鹅才不管这么多,甩着翅膀要叨她屁股。偏偏这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想呼救都找不到人。
她心中绝望,已经盘算怎么偷偷给自己上药了,救星到了。
杨千舸忙着处理文书工作,下班比平时晚了一会。还没到医务室,远远看见刘悦川被鹅撵得乱窜。
他赶紧冲过来,攥住鹅的脖颈,把它推到一边。
不等刘悦川松口气,他拉起她的手,往‘老娘与海’跑。
“你,不是,把它,把它赶跑了,吗。”刘悦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它会追上来,鹅这玩意很记仇。”杨千舸呼吸平稳,“能治住大鹅的,只有铁锅。”
医务室到‘老娘与海’的路程不算长,跑起来却不短。刘悦川发圈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在这个温柔的春日夜晚,他握着她的手,她跟在他身旁,有海风吹来淡粉色的花瓣,和她的长发一起在风中散开,轻抚过他的脖颈和耳畔。
她的手腕上留存下他身体的温度,他的鼻间保留了她发丝的香味。但他们这时只顾着逃窜,谁也没注意这刹那的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