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想做村医

看热闹归看热闹，听说有人低血糖，围观路人纷纷留下零食和饮料。刘悦川挑着热量高的炫了几口，终于活了回来。

小周带着自己的包赶到，蹲在刘悦川身边哭哭啼啼，觉得自己没照顾好她。

刘悦川不想她自责，给她找事情做，指着地上的零食，说：“这些都归我了，对吧。你帮我打包带走，我在车上再吃一会。”

小周立即行动起来，问她：“装哪里？”

她的意思是，装在谁的包里。刘悦川这会还迷糊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自己卫衣帽子：“装这里。”

小周不是很明白刘悦川的决定，可想到她是名牌大学的硕士，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便听话地往她帽子里塞零食。

杨千舸看不下去了，把外套递过去：“衣服兜着吧。”

忙碌半天，三人终于坐进车里。刘悦川拒绝小周让她坐副驾驶的提议，抢了后面的位置。

她拉开车门，先看见座椅上有个套着玻璃壳的奖状，上面写着‘鲁省最美自然守护者’，下面是杨千舸的名字，上头还压着一枚勋章。

大概是杨千舸今天领的奖。刘悦川想着，听见杨千舸说：“塞旁边就行。”

他催刘悦川：“你赶紧坐下，再吃点东西。”

刘悦川把他的奖状和勋章放在旁边位置，用安全带扎好，有些好奇地问：“你刚才救我时手法很熟练，家里有人低血糖？”

不等杨千舸回答，小周抢先说：“大杨哥以前当兵的，特种兵！战狼，《士兵突击》，老A，知道吧，他什么都会。”

《士兵突击》是部很经典的军旅题材电视剧，非常励志，高二暑假时，刘悦川的语文老师推荐他们看过。她隐约记得，老A是里面的顶级特种兵。

她看向杨千舸，身体挺拔得像棵树，气质端正中透着肃杀，的确很有军人样子。这时杨千舸正从后视镜里观察刘悦川，两人视线正巧碰在一起。杨千舸有些尴尬，这举动是职业习惯，现在却搞得像偷看人家姑娘的流氓一样。

他轻咳一声，解释说：“那是我瞎吹牛。我是部队养猪的。”

“少骗人！”小周不满地嘟囔：“谁家养猪每个月工资两三万——”

杨千舸和她抬杠：“咱们隔壁村养猪场。”

小周更加不满，两人登时吵成一团。

刘悦川边吃零食边听两人斗嘴，紧张多日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不自觉露出笑容。这就是高热量的魔力吧。她想着，又拆开一条威化饼。

杨千舸话不多，气人是把好手。小周吵不过他，打算找刘悦川做外援。她才转身，发现刘悦川已经闭了眼，嘴里还叼着半截没吃完的薯片。

小周惊恐地叫杨千舸：“哥，你快看，小刘医生怎么了！”

杨千舸一直在后视镜偷偷观察刘悦川。他安慰小周：“她睡着了。从帝都来咱们这里，坐动车得四五个小时，大概累着了。”

他担心刘悦川噎住，指挥小周把薯片摘下来。小周从副驾驶探出半边身体，动静不小，刘悦川却没醒，似乎睡得很熟。

小周确定她听不见，小声问杨千舸：“大杨同志，你猜小刘医生为什么来咱们村？

你看过她的学历没，Top1医科大学本硕连读，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这种学霸。

我有同学在市医院工作，听说他们领导给小刘医生打过好几个电话，让她去市医院做医生，小刘医生都拒绝了，非来咱们村做村医。

不是我瞧不起咱们村啊，可是你看小刘医生这履历，去省医院都够用，干嘛非来咱们村子。咱们村里能有什么疑难杂症，最严重的就是脚气了吧。”

小周平日没少看网文和电视剧，猜测说：“该不会，咱们村灵气复苏，小刘医生是医修，来吸收灵气？——我知道了，肯定是咱们村之后有啥劫难，小刘医生穿越回来拯救咱们！”

杨千舸盯着前方的路，认真地回答：“快闭嘴吧，能不能盼村里点好。”

刘悦川其实没睡着。

她真的太累了，刚才的松弛让积攒许久的疲惫一股脑涌了出来，让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我想做村医的。她在心里默默回答：我不想做村医。可是，我拿不起手术刀了。

时间回到四个月前。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离年三十还有两天，刘悦川跟了两台手术。

第一台手术室是早排好的，第二台的患者胰腺癌早期，走绿通送进来的。

肝胆胰科的手术时间都长，那天刘悦川连续站了十一个小时。这是她的日常，她早习惯了。

休息时，她正吃着凉透的外卖写工作日志，有个师兄突然说：“过年的排班表出来了诶。”

刘悦川还没来得及看，有个和她同届的男生已经嚷嚷起来：“从二十九休到年初二，刘悦川这待遇也太好了。咱们科室女生是少，也不能什么好事都紧着她啊。”

肝胆胰科室工作太累，女医生不多，师兄师姐们平日里不免对刘悦川诸多照顾。这位同学早有嫉妒，借此机会一并发作。

带教师兄才想让他闭嘴，他们科室主任已经进来：“对休假安排有想法的去找人事，少在办公室嚼舌根。

刘悦川休几天假怎么了，她从进医院起，哪个节假日不值班。怎么，就你们有爹有妈有家人，刘悦川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她和你们换班，让你们和家人一起过节的时候，怎么不说她待遇好！”

科室主任姓冯，技术好脾气爆嘴巴毒，是医院里有名的‘马蜂’，没人敢惹。他是刘悦川的老师，很看好这个学生，什么好事都想着她，如今撞见她在办公室被刁难，火气再也压不住，骂人的声音比平日更大。

挑事的男生早吓得不敢说话，几个师兄师姐冲刘悦川使眼色，众人一起把老头劝了出去。

冯主任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师兄师姐们陆续离开，只留下刘悦川。她犹豫片刻，说：“老师，我不回家也行，还是——”

“少来这套，显得你道德高尚是吧，惯得那帮混小子占便宜没够。”

老师对待有天分又肯努力的学生总是偏心，冯主任看刘悦川时，眼睛里永远带着欣慰和自豪，语气也难得温和起来，劝道：“回家看看吧。你六月就毕业了，等正经入职，想要个囫囵假期都难。”

冯主任知道刘悦川和家里关系不好，可他总觉得，有刘悦川这样优秀的孩子，父母不可能不骄傲。他们家人间的矛盾八成是误会，说开就好。

刘悦川知道老师是好意，不想让他为自己操心，借开玩笑岔开话题：“干嘛催我上班，我还想读博呢。”

冯主任点头：“也行，你继续跟我读博。——我听说隔壁科室有人想挖你过去，我跟你说，别听他们的，就踏踏实实跟着我干。别的不说，只看缝针的手艺，全院属我最顶级，其他人糙得和纳鞋底有什么区别……”

冯主任和爱徒曲曲完同事，才想离开，又想起件事：“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和病人吵架了？有病人反映，说你态度不好。”

“是16床那个秃大叔吗？他说他在网上查了，他的病不用开刀，买点xxx保健品吃就行了。”刘悦川委屈得很，“我可没和他吵架，我就是说他那个脑子，没法思考这种复杂的医学问题。”

还有什么可说的。当代医患的主要矛盾，是患者对自身智商的盲目信任和质疑医生智商间的矛盾。

冯主任也深受其害。他

拍拍爱徒肩膀，表示她没有做错，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他才离开，在办公室挑事的男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语气夹酸带醋，“刘悦川，真看不出来啊。你说你比我强哪了，凭什么你能跟手术，我做清创换药这种无聊的工作——”

刘悦川打断他：“因为你能力不行。”

她平时话很少，男生没想到她会反驳，怔愣一会才问：“你说什么！”

“因为你能力不行。”刘悦川又告诉他一遍：“有什么本事做什么活。你能和我念同一所学校，不代表你能力和我一样。你是拼尽全力才考一百分的，而我考一百分，是因为总分数只有一百。”

说着，她特意问：“明白没有？”

好像眼前不是个成年人，而是还不能自理的小朋友。

男生很想反驳，又确实事事比不过她，只能冷哼一声，回办公室了。

刘悦川也想回去，远处突然嘈杂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刘悦川不喜欢热闹。

她之前忙着学习，还没体会到‘热闹’的好处，已经进了医院。

在她看来，医院里的‘热闹’并不是太好东西，通常代表着患者家属的聚集起来，或者哭，或者闹，每一项她都不善于应对。

等处理好文书工作，回到宿舍已接近凌晨。医院提供的宿舍是双人间，刘悦川进门时，舍友正在自己房间敲电脑。

舍友叫沈行，和刘悦川是大学同学。两人从大一起就同一个宿舍，一直同居到现在。沈行是心外方向，工作和刘悦川一样又累又忙。

刘悦川坐到她身边，问：“写什么呢？”

“死亡报告。”沈行情绪低落，“今天有个患者，没救回来。”

做医生是这样的，有时候，患者的父母，配偶，子女，甚至患者本人都不想活了，只有患者的医生，绝对绝对不希望患者死。

主要原因是医者仁心敬畏生命，而且后续的死亡报告，PPT，全科死亡病例讨论以及上面的抽查很折磨人。

刘悦川拿出电脑，“我帮你做PPT。”

“你缀好了。”沈行冲她撒娇，“下个月发工资，请你次好次的。”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敲键盘的声音。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沈行忙完手里的工作，探头看刘悦川的电脑，知道她又犯老毛病了：“适当写写就行，不用太完美。”

“能做得更好一点，为什么不做。”刘悦川又检查一遍PPT，确定没问题后，给沈行传了过去。

沈行叼着牙刷等文件过来，随口问：“你看年假表没有，你休哪天。”

“二九到初二。”

刘悦川说完，起身去自己房间。沈行跟在她身后，茫然地看看时间：“啊，现在已经年二十九了。”

她知道刘悦川家里什么情况，提议说：“你别回去了。你找同事换个班，等我休假，带你回我家过年。”

她嘟囔着：“过年不就图个热热闹闹吗，想想你那对糟心的爹妈就脑仁疼。你和我回家，我保证你这个年假过得快快乐乐的。”

沈行有个大家庭，一家人非常和睦。刘悦川记得大一报道那会，他们一大家子来送沈行，一个四人间的宿舍愣没装下那么多人。

刘悦川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团聚，摆摆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她没想在家久呆，带的东西不多，只一套换洗衣物和睡衣，一个双肩包就装得下。

“什么爸妈，连双袜子也得你带回去。”

沈行跟在刘悦川身后，边刷牙边看她收拾行李。

见她还穿着上班那件灰扑扑的羽绒服，连磨损严重的鞋子也不换，惊讶地问：“你就穿这套回去？咱们双十二不是买了过年的衣服吗。”

“这身挺好。”

刘悦川有个表妹，从小就眼馋她的东西。她要敢穿得体面点，估计得光着回来上班。

沈行不想刘悦川想起不开心的事，赶紧岔开话题。她摸摸刘悦川的学生头，说：“我记得你一直是这种半长不短的发型，多腻啊。护士长说她家附近新开了家理发店，Toni很靠谱，等过完正月，咱俩去换个发型呗，新年新气象。”

“我不用等，我正月就去。”

说着，刘悦川往包里塞了瓶褪黑素。

她担心自己回到那个家，又要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