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望归与重嘉所料的，这件事果真就被今上掩盖在重重宫闱之下了，就像御花园的花儿被粗心的宫女不慎摘下也只能被重重叠叠的绿叶与泥土掩盖住了。
“今上老了，不喜变故。”
重嘉这样形容她的父皇。
然而她却忽然想起来谢云斐，不知道今上对谢云斐又是一番怎样的安排，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寻人送些礼物给他作为搭救的谢礼。
说实在的，她怎么觉得她总是需要给他送礼答谢。
望归正低头思索，忽然听见一声呼唤。
“——阿望阿望，夫子叫你了!”重嘉挤眉弄眼。
“郡主，你有什么见解吗？”
是李夫子。
虽然走神，但她还记得方才夫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他的问题，便随意答了答。
李夫子眼睛一亮，嘴里却毫不留情地模糊道：“言谈见解已开阔，但还未到边界。”
她知晓他是想让她再说一说深处的东西，来了解她的底。
她却未抬眼，猝然感受到自窗边投来的视线，便只是虚弱的咳了咳，做够了无力之状。
李夫子便叹口气，背手走开，叫她坐下了。
“……天妒英才。”
他含糊不清的嘀咕一句，因为方才走到她面前来，就叫她听到了。
望归知晓或许现在上书房里也有人听到，对此发表或真或假的同情，但事实上是——
她不需要。
贺望归从没觉得我的身体天生羸弱是件该难过愤怒的事情，虽然她骨子里仍然向往草原、江南与大漠。
但已经没有选择了。
她趁着李夫子背手离开，而众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抬眼悄悄望向窗外。
今日阳光很好，虽然还是有些微寒，但窗子们也都被支起来让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
贺望归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见谢云斐与多日不见的汪夫子站在一起，正似乎对面说着什么。
等等，汪夫子回来了？
她敢保证自己只是望了这俩人一两眼，谢云斐却若有若无的瞥了这边一眼，她便连忙收回目光。
不对，怎么这么熟悉？
好像之前她看他的时候，他也很敏锐的瞥过来了。
他是学过武吗，这么敏锐？而且，之前那次救她，要仔细说的话，似乎是轻功？但她不能确定，毕竟她不太懂这些。
可她确实从没听重嘉说过这件事，甚至在那个梦里，因为她似乎没和他有过什么私下的接触，因此也并不知道谢云斐学武。
望归感觉那束目光又投了过来，或许是谢云斐也或许是汪夫子随便看看，谁知道呢？
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保持不动，让自己专注的投入夫子的教学课堂。
然而那束目光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好似她不回他一个回眸就不移开一样。
贺望归听着李夫子讲的一些板书，终于慢慢将目光移向那边。
她以为是汪夫子与谢云斐或许在说什么关于我们的事情，才会一直看这边。
没想到转眼看去却只剩下一个谢云斐在窗外站着。
他悄然无声的站在窗外不远处的一棵长满浅绿色嫩芽的银杏树下。
不知是不是巧合，此时风悄然吹来，庭院中树叶漱漱作响，阳光从叶子的阴影边处投落到他身上，乌黑的发和洁白的衣衫随风而动，泛起美好的光泽，而他一边拾起地上的一朵许是旁边桃花树的落花，一边精准地抬头撞进她的视线里。
像什么话本里写的男女主相遇相爱的开头一样，但可惜的是她从来不是主角。
望归垂眼收回目光，又投入满心的专注于学习上。
忽略心底暗溢的温度，她想她还是算得上毫无波动的。
离开上书房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朝那棵银杏望了一眼。
没人在那儿。
她心底一块轻飘飘的东西变成巨石落了下来，压住了不知道什么的东西。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危险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早就不是信这种情节是什么简单的路过、偶遇之类的东西的小女孩了。
经历过那个梦的她变得更成熟一点，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和梦里她浅薄的了解到的那人不太一样了。
他好像有意做了很多很有目的性的事情且这些事情梦里没有出现过，而这些事的目的我还不知道，这带给她一些危险感。
像贺望归这样胆小怯懦的人，实在是害怕极了。
—
重嘉被禁足之后，望归倒是有心去宫里打算瞧瞧她，但现实不允许，便也只好做罢。
只不过听墨提醒她，去年这个时候她与重嘉一同去了京城外郊的柏云寺里上香，如今到了该去还愿的时候了。
重嘉看样子是不能去了，望归便自己出门去了柏云寺。
那天天气很好，她穿着一身淡绿色襦裙，发间插着几点珠花，为了避春寒，仍然披着一件薄白绸绣着梨花的外衫。
听墨便笑道，清贵冷弱似梦中人，郡主总是美得似乎要羽化飞仙一样，叫人只敢远观，不敢细看。
望归直觉她在开玩笑，便道：“果真是世事无常，听墨这般沉稳的人竟然也会开玩笑了。”
听墨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又闭嘴没说话了，只是朝她笑了笑。
现在再过两日就是今上祭祖的日子了，按理来说应当去宣陵祭祖，但今年似乎格外特别，曾听温小将军说，最近几年朝廷不太安稳，更何况，今上已老……想必正因如此，今上这次才把祭祖仍然放到了京城。
不过这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过客甚至看客罢了，京城风云变幻莫测，宫内宫外争斗不断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只怕她只有重嘉与温小将军这两位至交好友可以在乎的了。
想到温小将军，她踏着台阶向上爬山的脚步更慢了下来。
梦里温小将军从去年七夕节的时候忽然领命远赴边疆，从此亦是很难同我再有信件往来，而现实中他虽然现在没有远赴边疆，但据说要入军营，估计也会苦一段时间。
想来他在那边也将会十分繁忙，望归也以后再不愿打扰他，所以这次也带了温小将军的生辰八字来求一个平安符。
捐了些许香火，供奉上香油、点心与茶包，再上香、许愿完毕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此时寺里人已然少了许多。
听墨已经替她先去拜见同寺里的明镜大师并说了关于平安符的事情，她现在可以直接去明镜大师的禅院那边了。
柏云寺建在山腰处，明镜大师的禅院却在一处山峰那里，因为离明镜大师约好的时间还有许多空闲，她便和身边的两个小侍女一起慢走过去。
路上人已经少了很多，踏着缀着青苔的石阶一步步向上走，石阶旁的野花青草相互照应，青柏树正是开花的时节，她便忍不住抬头看上几眼。
其实那树上并没有什么很好看的、比得过牡丹月季莲花的花朵，只是她觉得那生机勃勃的绿里开出几朵花是很好的。像是在说人间里总是有在拼命活着的。
看不多久，望归就想要走了，毕竟她步子慢且小，怕不能如期赴约。
到了禅院已经微微出了一身薄汗了，明镜大师坐在我对面，仔细瞧了瞧她，才道。
“郡主的脸色似乎比去年好些了？”
明镜大师是出名的精通医术的良医了，望归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都是多年来一直在柏云寺向他求医，因此很是信任他，每每来寺里上香便会请他帮忙看一下脉象。
当朝的男女风气还算宽和，再加上明镜大师德高望重，曾被今上以国师相待，每日求见他的男女老少都不下十位数，她也不算有什么出格的一位。
明镜大师摩挲了几下手里浑圆光滑的佛珠，那佛珠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她记得自我初次见他仿佛就已经戴在他手上了。
望归回神，见明镜看完脉象就收回手。
他年近古稀，胡子花白，气质清冷高深，但不知是不是常年清修，隐隐有中年人的气色，只是眼珠仍不能摆脱时光染上的浑浊之色，除此以外，他看起来就好像十年如一日的中年美男子——虽然没有头发。
明镜很少笑，也很少有别的情绪，似乎也因此脸上也没什么皱纹，冷着脸的时候也吓人得很，仿佛她身体又坏了一些似的。
听墨平日里沉稳，但此时也按捺不住地焦急发问：
“大师，我家郡主身体可是又不如意了？”
明镜皱起眉头，也不捻他那宝贝佛珠了，又朝望归看几眼，似乎在确认什么。
良久，叹了口气。
“……郡主的身子似乎有在变好的样子。”
听墨大喜过望，正要说些什么吉利话，忽然意识到明镜方才说的是“似乎”？
望归便道：“大师莫要打趣我们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怎么会忽然有变好的迹象，虽然她在梦中的这年因为当时生过这场重病后，她也没能在这年的暮春之时来寺里上香且叫明镜瞧一瞧身子，但怎么会这次一来就身子好了一些呢？
明镜仔细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说：
“方才我是没有诊错的，郡主的身子确实比从前好上一些，虽然不多，但能看到一些恢复的意思。”
他不知是不是看到我这副边蹙眉边打心眼里不信的样子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郡主若是不信，可以回王府后请太医来看看。”
望归呆呆地愣住了。
从前无论谁为她诊治，都是劝她好吃好喝罢了，不必有恢复的念头，当然他们虽然嘴上不这么说，可她能看到他们眼里的怜悯，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过20岁一样。
但现在，在这里，第一次，她的身体居然有转好的症状了？
走出镜中居的时候，她还是脑中一片恍惚，一时间欣喜似乎在过强的冲击中消失殆尽，只剩下茫然与无措在她这副身体里苟延残喘。
等望归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明镜给我的三个平安符准备下山了。
这时，密林里，她忽然听到几声低沉的人声，接着是几声清脆的交接声，惊起几阵鸟啼声。
现在人很少了，放眼望去整个小山似乎都被细密苍绿的林地和寂静的空气包围了。
听墨扭头看她，不安地低声问她不如现在就走。
本来她不应该去看的，因为她从小就知道多管闲事者没有什么好下场的这个道理。但此时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得知身体有变好的可能的茫然与惊喜感占据了她的内心，一种奇妙的直觉和感性打动了她，望归决定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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