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们能说出个什么花来……没了我,哼哼,两个闷葫芦能说个啥?
谢和亭心里嘀咕个不停,面上却依然露出不值钱的笑,仿佛很是和蔼可亲。
那边李生已经开始说书了,厢子里没有惊堂木,他便随意坐在那扇屏风后面的圆凳上,面前搁着一张木桌。
隔着屏风给各位贵人们说书显然让他更加自在了,从一开始莫名被拉到这里说书到回想起有人让他说的那个皇室八卦,到只闻其美名的郡主大驾光临来听他一个小老儿的书,他确实很是惊慌,总觉得自己沾染了什么大事。
不过至少现在,他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方才郡主并没有决定好想听什么,只吩咐几句快些说完罢了,想来这位郡主是有些乏了,他便在心里划掉了那些长的桥段。
郡主与侍读都在此,他又不好说当今皇家王侯的一些民间传闻,可民间的传闻这些大人物估计又不感兴趣……着实叫他头疼不已。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自己面前这个绘着花鸟的屏风上。
那是仿制前朝带着异域色彩制样的屏风,与今朝喜好素雅的风气不同,那屏风上多有明红色彩,却不入俗套,反而显得格外明丽如异国娇俏少女。最近方才兴起,也很是受京城里的贵人们追捧,故而迎客楼马上安排下,现今迎客楼每间房几乎都有一个类似的屏风。
李生忽然想起从前听说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段时间也很受欢迎,不过已经是前朝的事了,人们总是喜新厌旧的,现如今便很少再与人说起,现在看来,说这个仿佛还是成了唯一的出路。
李生又暗自思忖,心想说这个不会让贵们不高兴吧,毕竟是前朝的事……
但眼瞧着谢侍读开始用第二杯茶水,隔着屏风看不到那双冷淡的眸,但李生隐约感到一阵寒意,他便不敢再拖了,立刻开口说书了。
此时在客厢里,自然没有锣鼓胡琴作配,但李生却说得十分投入,从他开口到现在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静得异常。
时间推移,窗边的春风缓缓加急,掠过常青树叶的声音簌簌作响,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冬夜里有人在雪上缓步行走的脚步声。
也是这样从容不迫,悠闲冷淡地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推开那扇门。
贺望归一时出神,恍惚之间,好像她又回到了那梦里那间永远出不去的小院,在一日日愈来愈苦的汤药与病榻里缠绵,唯一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在床上困着,只知道后来下雪了,她的梦也醒了。
这个时候一个好像是从梦外传来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她脑海里敲了声钟。
“……郡主?”
贺望归大脑混乱得变成了一团浆糊,黏住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听见有人叫她,便下意识开口应了一声。
谁料那个声音好似由远及近地慢慢凑过来,击钟碎玉般在她耳边轻声掠过。
“郡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贺望归鼻尖动了动,忽然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淡香,像雪松上的凛冽的冰,不知怎的,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从重重叠叠的淡白虚影渐渐上色,变成了眼前这客厢里黄梨木的八仙桌凳和一身青衣的谢云斐,她怔了怔,随即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谢云斐此时离她很近,因为刚刚谢云斐的靠近,两人的衣袖都缠到了一起。
她低头瞥了一眼交缠的衣袖,挺直的身子却马上反射性地后退了一些,她一面尽量不动声色地在青白交缠的衣袖中抽出她素白的衣袖,让它自然服帖地垂在身边,一面面色不改道:
“劳烦谢侍读担忧了,我无事。”
谢云斐却好像没有发现她刚刚的动作一样,如今似乎也只是出于礼仪问了一句罢了,很快就扭过了一张美人面,从容淡漠地继续听书了。
只是不知有意无意,他身子因为转过去的时候微微动了动,衣袖也离开了刚刚那个相互交缠的位置,如今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叫人看着莫名可怜。
李生还在屏风后声文并茂地说书,他说的是前朝那位十分出名的太子。
据说当年的前朝太子十分懂得治国理政,但因其太过出色受爱戴,与前朝末代皇帝生了龌龊,于是被皇帝下诏褫夺太子之位又接连被贬。但当时太子已经二十多岁又很有储君风范,自然是被很多老臣群起反对废太子,但末代皇帝一意孤行,最终也因此注定天下大乱,被现在的皇帝趁着天下大乱谋得皇位,改朝换代。
李生说到这里,未免真心实意地带着几分惋叹道:“虽然那太子已被证实流放边疆不久后就因病逝世,而太子妃也同样在边疆随太子而去。”
李生说到这里有点惋惜,不知是否因为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贤德太子很是欣赏,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补充道。
“虽然如此,民间却有少许传闻说二人在流放之前就早已孕育了子女,但无论是查遍宫廷纪事还是史官详说,都没有相关记载,怕是只能当作流言罢了。只可惜此二人一生忠孝节义全矣,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悲哉……”
隔着屏风都能感觉到李生似乎很是感同身受一般,甚至连讲完书之后的惊堂木都忘记拿了。
乍一听这种前朝的秘闻在民间流传加工的版本,贺望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确实是有些出处的,因为她曾偶然读过这段前朝史料,当时史官上记载的明明是那位废太子在被不断贬谪流放的路上就死去了,根本没到边疆,而废太子妃虽然到了边疆,但刚到那里没多久就自缢而亡,撒手西归。
至于传说中唯一留下的那点血脉就更别提了,从来没有一样史料是有提到这个的,倒是有史官记载说末代皇帝听闻二人可能留下血脉还特地派人去查,但最后也无疾而终,那位生性多疑的末代皇帝确认没有留下半点血民间,才放了心,在生命的尽头也心安理得地把脖子放在了断头台上,于是前朝覆灭了。
应该说,前朝确实是在百姓的期盼中亡去的,而如今的缙朝也是这时候“顺应民意”而建立的。
贺望归其实没发现,她总是很容易全心全意投入到一件不重要或者和她应该做的不相关的事情上去,就如同现在,她已经全副心神去了前朝的史书上了,一时心神恍惚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出神。
而谢云斐则对这段史料和听书都没什么兴趣,他慢吞吞地掀起眼皮,黑沉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就定格在了一脸出神恍惚的贺望归身上。
他倒很想做个坏人直接出声打断她的出神,但他现在盯着她脖颈处微微露出的一点细腻的白,觉得放任她再出神一阵也挺好的。
人活得太清楚也不行,偶尔出出神也好。
然而很抱歉让他失望了,那位自小跋扈至极的顾家公子哥可向来不是好惹的主,哪怕面前的事一位真正的郡主,他也要犯这个病!
“郡主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他不停地絮叨和重复叫唤出声,把贺望归从重重叠叠的虚幻泡影中瞬间拽回现实。
“……嗯?”贺望归回神,抬眼看向那个八哥一样不停叫唤的顾和亭,“……抱歉,是我失礼了。”
贺望归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了一下,试图让自己从谈起喜好的东西就容易出神出神的状态里走出来。
但顾和亭只嘿嘿一笑,没有接她的话,却抬手指了指还在声情并茂说书着的李生,接着扭头看她,挑了挑眉。
“郡主你瞧,这李生说起故事来,还真挺像回事,怪不得人家是吃这碗饭的呢!”
贺望归刚想笑笑,脑袋却骤然一疼,痛得她几欲落泪,低头蹙眉还没说话就听见身边的人突然冷淡开口。
“你很闲吗?这么能说,不如你去陪他一起说。”
贺望归一时间都忘了自己的疼痛了,霎时瞪大了一双湿润如雾的桃花眼,几乎是惊恐的看着谢云蜚。
她活这两辈子竟都不知道清冷如玉的谢侍读是个会对别人说这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