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望归一时直面上她想尽量避着的人时还有些不知所措,而那比她高出近一个头的谢侍读却十分淡定,暂且后退一步,从容地向她行了个礼。
贺望归收回手,面色复杂地瞧他,心里更是带着些不可言说的逃避之意。
年轻的男子本正是刚刚及冠、意气风发的年纪,更何况他以状元郎入仕,更应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结交权贵,娶妻生子……但谢云斐却与那些人不同。
那梦里的他行事从容不迫,遇事不慌,行事端正,且其生了一张谪仙似的冷清面容,又不常笑,不多交游,故而常常不能与同辈官员相交,反而在皇帝和重臣们眼中留下了印象。
如今他亦是如此,清贵不染世俗的模样。
“草民顾和亭见过郡主,郡主吉祥。”
一个男人清朗的声音暂时打断了贺望归不合时宜的出神。
……草民?
贺望归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时被梦里的记忆冲昏了头脑,只顾着梦里如何如何了,竟没发现这客厢里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一身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容貌清俊、温润有礼,总带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似乎和每个人都和善得很,只单手捏着一把绘着凭山照影的玉骨折扇向她利落行了个礼。
她微微垂眼,大致打量了一下顾和亭就收回视线,并不多看。
她对顾和亭还是有些印象的,他是一位江南巨贾的庶出子,梦中依稀记得他平日里就与这谢洲往来密切,按朝廷的潜规则来说,官员与官员以及官员与商户之间是从来都不能私交甚密的,免得引来上面的注视。
但谢洲和顾和亭不一样,一个是清高孤冷的平民状元,一个是无所事事又远离故土来到京城玩乐的富家子弟,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俩人能掀起多大的浪花来,也就随他们去了,毕竟这京城里一个砖头砸下去不知道砸出几个京官贵人,哪有人总是细致入微地盯着这俩人不放。
“方才多有冒昧,望郡主恕罪。”
她还未开口,谢洲就从容行礼道歉了,姿态优美,流畅标准。也不知道他的礼仪是谁教的,旁人如他一般的,莫说平民,就是皇商巨贾也没有这般礼仪周到的。
她也没忘了还礼,抬眼时,眸光在谢侍读的淡青色常服上一扫而过,眼瞧着上面似乎绣了一只温润的仙鹤,无来由地颇觉心情舒缓了不少。
听墨行完礼后,眼瞧着这几个人各个行了礼,又看着自己郡主一张美人面上没有先开口的打算,便开口解释道。
“谢大人安,我们郡主向来身子不好,因此很少出门,唯一听说这迎客楼的李生说书说得相当出名有趣儿,因此今日才来这里寻他,想着早点叫过来在厢内听一会儿。但方才听说那说书的李生被大人们叫到这里了,郡主很是等了小半个时辰,但李生还未从大人们的厢子里出来……”
听墨闭口不言了,不卑不亢地又行了一礼。任谁都能听出来后面的桥段了。
只见顾和亭“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俊俏的面孔露出一向和气的笑容,随即张口道。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呢,郡主喜欢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忽然像忘了那个至今一直躲在厢子角落里懦弱怯卑的中年男人似的,自然地抬起折扇轻打在了一脸默然的谢云斐肩上。
谢云斐道:“李生。”
“奥奥是了是了……李生,郡主喜欢李生……”
还没等一脸羞怒的听墨说些什么,站在郡主身后的谢侍读就缓慢地在顾和亭脸上扫了一眼。
顾和亭脸上的笑意似乎笑得更欢了,贺望归这时才发现,这厮笑起来虽然和气,却很有些不正经的意味在里面。
“是是是,你瞧,急什么……郡主既然喜欢听他说书便带走吧,我们几个都不打紧……”
言语之间多有幽怨。
那李生终于有点胆子了,听了便扑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眼瞧着顾和亭还要说些什么天花乱坠的东西,贺望归当即开口打断他。
“既是已听了小半个时辰,想必确实不打紧……”
说到这,贺望归有些心虚,不自觉转头瞧了瞧至今为止一言不发的谢洲。
厢子不算大,他仍站在她左侧离她不远不近的距离处,如今正打量着跪在地上至今不敢出声的李生,然后似乎是忽然感觉她看过来,因此微微收敛目光,眸光淡淡,转眼去回看她。
她却被那如霜赛雪的目光瞧得十分心虚,因此马上躲开了他的视线。
顾和亭则始终笑眯眯地瞅他们,一双即使不笑也总带着几分情意的狐狸眼在这俩人身上转了又转,忽然道。
“哎呦,我忽然想起来,既然郡主喜欢提前听书,我与云斐也喜欢提前听一段,料想无论如何都要有人听不见,不如我们一起听,岂不皆大欢喜?”
说着他大刺拉拉的先坐了下来,如此贺望归想说什么也不好开口了。
他又吩咐他的小厮再去取一壶上好的龙井和点心,说完了又笑盈盈地抬头望这两个还在门口处站着的人,便忽地捏着折扇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皱起眉道:“哎呦,瞧我这脑子,来来来,郡主请坐、谢大人请坐!”
话是如此,可他坐在那凳子上倒是十分安稳舒适,半点都没有动弹。
谢云斐没说什么,贺望归更不可能说些什么,她其实是不太计较一些虚礼的,但顾和亭这人……确实十分有趣。
她略有些惊诧,梦里竟对这个人没什么别的印象也是奇怪。这样的人,她不觉得会碌碌无名,莫非是她那时候静养,没得错过了他的消息?
李生已经被请着喝了杯茶水舒缓一下了,渐渐放松了心情便已经准备好了。
只是,尚且不知道几位贵人想听什么。
谢云斐显然也是想到这点了,在一脸兴高采烈的顾和亭开口之前,从容道:“依照郡主的喜好即可。”
顾和亭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自己眼前滑过,慢悠悠落到了那人们私下里素称其为“病美人”的长溪郡主手里。
他这人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即使面对亲王府唯一的郡主也实在是有些不高兴的,但眼瞧着那个姓谢的狗东西又轻飘飘看他一眼。
顾和亭:……
于是他趁着贺望归移开视线去跟李生说话的时候,两手一摊,把那扇子啪叽扔在梨木桌上,表示摆烂了。
谢云斐抬眼淡淡,捏起一盏茶抿了抿又放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露出右手拇指上的一角上好的玉石料制成的扳指,玉质丰翠,圆润无暇,衬得那只手也好似富家公子精细养着的细皮嫩肉。
顾和亭一下子精神了,心里瞬间闪过无数种想法。
他一面眼馋得不行,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把扳指抢到手好好摩挲把玩,一面还恨恨想道,好你个姓谢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叫你出个门闲逛都难,一遇到别人这可真是不仅急得不行,还舍得拿这么好的玉料出来贿赂我,这兄弟谁爱要谁要,反正我这种正人君子是不可能低头哈腰……
于是贺望归刚刚跟李生轻声说完话,再转头询问顾和亭与谢云斐私人爱好的时候,就看见一脸淡淡的谢云斐正无所事事的沉默喝茶和面容中奇异地透露出嫉妒、愤怒、不屑,难过的顾大少爷。
贺望归:?
她正纳闷这是怎么的意思,谁知忽然听见这位顾大少爷脸色僵硬地挤出一个笑,随后立刻变脸,声音却依然清朗婉转如黄鹂。
“郡主可点好了书?我方才瞧着郡主说的那几个段子都不错,想必郡主确实是很有见识的,实在是文采斐然叫在下不敢造次……”
就是眼神不太好。
眼瞧着身边那人气质越发冷峻,他默默咽下这句话。
好好好,他闭嘴,闭嘴,行了吧?
看你们两个能说出个什么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