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窒息沉闷,一丝风也没有,睁眼只能看见光影斑驳落在浅蓝色的幕布上。
瞬间,冷彻入骨的湖水如骨刃一般刺入眼睛,酸涩疼痛的感觉在双眸蔓延,鼻尖嗅到的只剩下咸咸的泥土和鱼腥味。
遍体生寒,四肢无力,湖内仿佛有什么巨大而阴狠的怪物抓住了她的身体,无意识的伸出所有的黝黑湿漉的触手紧紧的束缚着,让她持续下坠。
我不是死了吗?这里是哪?湖水?坠湖了吗?
一时间她也不能思考更多,但不通水性让她只能无能地挣扎。
在即将昏过去的瞬间,她好似模糊地瞧见一个青蓝色的身影逆着光向她而来。
接着。
“扑通”——
太阳照耀。
头痛欲裂,脑海中昏沉一片。贺望归努力睁开眼睛,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竟然是从前的贺亲王府。
她好像刚一场大病初愈,现在浑身没力气,唇边起了僵硬的死皮,脸色虽略显苍白但也有些红润在里面,没有梦里死去时那种浑然苍白青绿的脸色。
贺望归摸了摸心口处,慢慢感觉到了一阵平稳的心跳,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像梦中那样在冬夜里死去。
“郡主…郡主醒了?!”一个欢快且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她撑起身,扭头看一眼。
那是个穿着一身藕粉色裙衫的丫鬟,亦是陪伴她多年的青鳕,可惜梦里她在被人囚入那院子里之后,身边就没有一个从前的人伺候她,她也就不知道这些人的未来了。
想起那个院子,她蹙眉,到最后也只知道谋朝篡位的那人常常把握着一串做工不算精细的佛珠,给她喂药时露出的右手臂内侧有一点红艳艳的小痣,竟不知究竟是谁。不过到目前为止,她还真的不知道这梦到底是不是命运的预言。
青鳕端着一杯蜂蜜水稳当当走过来,又替她拉开雪青纱帐。
“郡主方醒,不如用些蜂蜜水润润唇舌——”
她还没说话,青鳕就把那小杯蜂蜜水递过来,又眼泪汪汪道:“郡主这次病得突然,听墨姐姐和我们都担心坏了,待郡主喝些水,我便去小厨房那边取常准备着的早点给郡主用些。”
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的贺望归:……
她瞥一眼眼泪汪汪装可怜的青鳕,端起那杯蜂蜜水这才小口饮尽。
她素日不喜甜,想来青鳕是明知她不喜甜可必须喝些东西,才装可怜逗她。
“听墨呢?”她左瞧右瞧皆没看见听墨,那丫头平日很是沉稳,常伴她左右。
“她去……”青鳕接过那杯子放在托盘里,张口欲道却被打断了。
“她来寻我了呗!”
当真是人未至而话先至,黎重嘉仰着明艳的面容快步走进来,没半点平日里尊贵冷艳公主的样子,身后跟着素日沉稳的听墨。
黎重嘉半点不纠结,毫不客气地直接坐在贺望归床边,一边絮叨一边帮她掖了掖被角。
“你瞧你,每到换季身子就更虚弱易病不说,还这个时候跟温衡那小子出去玩,虽说现在已是初春,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去年又不是没因此受过罪,那时候的难受你都忘了?怎么这次就还是不知道照顾好自己?我如今可是记住了,以后只要你跟着温衡出去,我必定是要把我身边所有侍卫一个不落都留给你的,免得你回来又病恹恹的难受闹腾,倒显得是我没照顾好你,把你像放风筝似的放出去,收回来的时候风筝不仅没影了,还一个不留神被寒风吹到了泥里弄不出来……”
眼看着重嘉越说越没个正行儿,嘴上也不带饶人的,贺望归赶紧讨好的笑了笑,素日因不爱笑才显得格外清冷不近世俗的人此时为了重嘉心情好些却笑得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重嘉瞧着她,不由自主地停了口,这才闭上她那得理不饶人、不停秃噜的嘴,捏了捏她雪白滑嫩的小脸。
“你呀——”重嘉故作成熟一般地叹口气。
“我呀~”贺望归冲着她笑得更欢。
“没法说你,真是的……”重嘉说得有点口干舌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水,才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把自己贴身侍女素心一直端着的小手炉拿过来放到贺望归手上。
“这手炉是温衡叫我给你的,估计是向你道歉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他是外男不能随意进出贺亲王府,看在他还算心诚的份上,我就帮他带过来了。”
铜錾花瓜棱的手炉,外面罩着一层柔软的缎面,两边手提的位置各嵌着一颗小小的青色宝珠。
重嘉瞧见她出神地观察那手炉,便冷笑一声,瞪了她一眼:“他倒是做了个从头到尾的好人了,也不知是谁把你带到郊外玩耍才又染上风寒病上一场的,我反而不该给他传这个礼物的,到像是我是不该出现的人了……罢了,我只盼啊,你们一块玩耍的时候还能想起我这个在寂寞深宫里对月落泪、无人陪伴的黎重嘉。”
贺望归抿唇浅笑了一下,特意拐弯不回重嘉这明摆着对温衡不满斥责的酸话。
“他有说何时见他吗?”
重嘉偏头不看她,只恨不得把这俩人拆散,好个温衡,从前倒也没看出他是个这样有心机的人,如今已经敢抢她的人了。
“重嘉……好不好嘛?”重嘉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温软的唤应,她心里一酥,反应过来的时候,喉咙已然干涩起来。
不是她自制力差,但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平日里冷清素净、做天上的仙女惯了,如今忽然下凡,还温软唤人撒娇,这谁顶得住?
重嘉战术性咽口水,克制着自己转过头的冲动。
“咳,这个……他确实说你醒后想尽快见你,但是他只说待你醒后,没说别的。”
贺望归便拎起那小手炉换只手捧着。
“我知道了。”
重嘉转眼瞅她,一头雾水:“你……知道什么了?”
回应她的只有贺望归温软的浅笑。
太盛二十五年二月五日,刚立春没多久,但今年比去年暖和许多,故而前几天温衡就带着贺望归从贺亲王府一路赶到郊外游玩去了,她身子不好染上风寒虽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虽然这次风寒差不多好了,游玩时却还莫名坠湖便又发起了高烧,因此贺望归才在亲王府修养了数日才缓过来。
温衡此时不过18岁的少年郎,还未及冠,故而还没取“淮序”这两个字作为他的字,其父是赫赫有名的温大将军,其母早逝,后未再娶,他便自小由祖父抚育长大。
温衡为人很是生动活泼又洒脱自如,那日风和日丽,他想着望归近来入春之后身子好了许多还常常念着四处游玩,又恰巧赶上上书房的何太傅回乡省亲,上书房无人管教,便悄悄亲自赶着马车带着望归去了郊外踏青,哪里想到一次踏青竟使得望归生了场大病。
这可把他吓懵了,不能直接进亲王府便连忙送了好些东西过去,还想着待她好了之后马上去看她,没想到过了几天,家里的小厮便传话,只道郡主已经大好,有空见他了。
京城浅酌茶楼。
“哎,贵人您这边请~”
小二殷勤地引路,把她迎上二楼的客厢。
推开雕花木门,走过绘着鸟鱼的名贵屏风,贺望归这才瞧见正在关窗的温衡。
客厢内十分温暖,她便取下披风交给青鳕。
温衡正对着略带凉意的春风亲自关窗,听见动静便扭头去瞧,不想正看见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已经在黑漆色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他心觉莞尔,动作麻利地关窗坐下,爽朗笑道:“我还以为要再等一会儿你呢,没想到你今天这么快就来了!”
贺望归漆黑双眸闪过几分光亮,见到温衡的时候,不免想起梦里他在去平定叛乱之前也是坐在马上朝她笑成这样。
她心情忽然低落了下来,低头抿了口茶水。
“怎么了?是还不舒服吗?我就说你怎么会莫名坠湖呢?那湖也才刚解冻没多久……”
温衡现在是如惊弓之鸟一般了,连忙站起来仔细瞧她脸色,就怕她出什么事。
“哪里就有事了?”
她其实不想别人过于担心自己,于是便撑起一个笑容。
温衡唯恐她不在乎或者不了解自己的身体,又很是细致瞧她几遍,这会儿才安心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他舒口气,这才把腰上一直挂着的佩剑放下了,“我已经派人去查了,不过那天春游的人太多了,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姓谢的,估计背后也深着,也有可能是本身是冲谢……”
他忽然住嘴,朝看了他一眼的贺望归小狗一般的笑了笑,却又在她转头的时候皱眉,嘟嘟囔囔的小声道:“什么事扯上姓谢的都变得一团糟……什么都扯不清了吗……”
贺望归没听清,问了一句,温衡却不打算说了。
大概是初醒来后,记忆还停留在在梦中死去的那种感觉,这个时候贺望归才发觉他身上穿得竟然是一身玄色骑装,而不是平日里穿得那青蓝色袍子,还特意佩了剑,摘了香囊玉佩,身姿挺拔劲瘦,尚显稚嫩的剑眉星目里却总含着几分笑意温柔,活脱脱一个英俊潇洒少年将军郎。
贺望归忽然想起在梦里的那几年,温衡现在似乎是已经开始在城外军营受训了。
“你急着见我,只是为了说这个?”
贺望归轻轻抬起被压得麻木发疼的胳膊,试探道。
“当然不是……”
温衡一开始还不太想说,毕竟他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郎刚刚开始被允许在军营接受真正的军营训练本来没什么好炫耀的,应该是等到他真正做出点什么来再跟望归说才好,可是他就总觉得,如果自己悄悄去受训,每天在上书房消失一段时间却不跟她说,他就觉得很是愧疚害怕心虚。
害怕什么,愧疚什么,心虚什么……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他想或许是男儿那种过于强盛的自尊心作祟吧,他又为这个感到愧疚了。
“长溪,陛下准我在郊外那处驻军地受训……”
他有些不知所以地低头垂眼,手甚至都不由自主地缠起衣角,眸子湿润,长睫也不安分的垂下颤动,像只乖巧懵懂的小奶狗。
不知为什么,哪怕在他爹温大将军面前他也没有这么怕过,可到了郡主这里,他便总忍不住退让。
温衡没听见对面坐着那人儿的声音,以为是怎么了呢,便抬眼去瞧她,没想到正好撞上她温软的眸光。
温衡一时怔愣,眼神飘忽,年轻的脸庞慢慢红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
贺望归倒是没注意到他微微红起的脸庞,只以为他年轻气壮,这个温度叫他安稳坐在暖房里确实有些难为他。
她便一面唤了青鳕过去开窗,一面思索着梦里的事。
梦中的那些情景仍然在她脑海里浮现不散,自今年春日始,梦里梦外温衡都如他父亲一样走上从军的路,那温衡会不会也像梦里一样死在沙场上,无人收尸呢?
难道这个梦真的是宿命的预言吗?
贺望归脑海中似有一片浑然的浆糊,黏住了她所有的思考,叫她混在这个怪圈里绕不出来。
这时,从青鳕刚打开的窗外忽然传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
“怎么?这黎重嘉虽为皇室公主,可她与大将军府的温小公子私相授受还不让人说了不成?”
不知这人身旁又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又有另一个人又高声笑道:“真可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这几分流言都传到皇城外了,谁知道内里十分是有多少腌臜事儿?”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毛茸茸的笑声,像只未开化的野兽:“……说不定,珠胎暗结也不敢上奏,只顾着两人奉子成婚呢!”
此时温小公子——温衡还没升起什么被议论造谣的愤怒,只是心里一个咯噔儿,心想这可不是正正好戳到某人心窝上吗?果不其然,回头一看,原本好好温柔端正坐在那儿的贺望归已经隔着那扇窗眸光深沉地瞧站在巷子夹道处那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