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泰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天色茫茫,数重雪压倒万家枝头,垂下数朵银华,京城的冬日已经懒洋洋地跟元旦拜早年了。
皇城之上是为了皇家新年做准备四处奔走活动的采办太监侍女。
皇城之下是万家灯火,昼夜欢乐,新桃旧符,炮竹年货。
京城郊外,温泉山庄。
这庄子不大,虽然无论是内里还是外面都十分精美华丽,但平时却少有人来,于是便分两个院,外院与内院。平日里不算热闹,也有许多侍卫巡逻,如今正本该是为了新年而忙碌的时候,整个庄子却彻底灰暗而冷静下来。
虽然如今外院意外得了重重把守,里面的内院人却也都要么忙得不着地要么寻处躲避、不敢抬头高声言语。
这种宁静却饱含着令人止不住心慌恐惧的氛围在宫里的几个太医从内院最正中心的屋子里被侍卫拎出来、跪倒在雪地上时达到了顶峰。
一时间,众人的心都在半空中悬着不敢稍微动一下。
院中陪着这几个太医跪于雪上的众侍从也皆惶惶不安,甚而不敢抬眼,不敢动作,膝盖与脖颈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时间,不详的预感在众人默契的沉寂中慢慢弥漫。
恐怕看了此情此景的人是任谁都知道,内院里那比金玉珠宝还尊贵万分的姑娘怕是不好了。
然而此时,外院侧边夹道里一道小门处露出了一个穿着淡蓝色窄袖衣裙,瞧着大概十一二岁的小丫鬟。
她探头探脑打量了一顿,瞧见这间小门前一会儿都没人经过,静极了,便正打算悄悄走出去。
忽然房里一个人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里拖。
“……我要找我姐姐……唔……”
房里那个拽着她一只胳膊的女子听见她还敢出声喊出来,心里一急,连忙把她捂住嘴拽回来,又手脚麻利地关上门。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干嘛?你没看见那院里有多乱吗?”
她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地瞧着这个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小丫鬟。
“姑姑,我姐姐在那群跪在雪里的人里面!我看见了!”
那小丫鬟揉揉自己发疼的胳膊,眼里含着一包将要掉下的泪珠,却不肯低头。她分明记得方才替外院人送东西时进去看见的一个身影。
她年岁尚小,自小在庄子里长大,平日又是被各位姐姐们数般疼爱,平日庄子的主人和内院的那位姑娘又出现,她哪里知道什么天高地厚。
“这寒冬腊月里,还要姐姐和那一群人一起跪在雪地上,真是……”
她还没说完就被捂住嘴,示意不可说话了。
果然不到一会儿就听见几个脚步轻巧却带着衣甲沉重感的声音越来越近。
好在他们没说一句话,只是匆忙赶了过去,直到听不见一丝声响,那被叫做姑姑的女子这才敢放开小丫鬟的嘴巴。
“你也真是人小胆大,这话是你能说的吗?你知道那内院里住着是谁吗?她若是有什么不好的,无论你我,还是你姐姐,哪怕这一庄子的人都不够给她赔的!”
她气冲冲的,说话也极其不留情面,带着几分教训小丫鬟的意思,但是还是因为怕被巡逻的人听见,刻意放低了声音。
小丫鬟却不以为意。
“还能是谁?不就是一个女子?”
小丫鬟很得意,那女子不知为何几乎不曾出门再加上内院守卫森严不许无关人员进出,故而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但她姐姐在内院伺候,她偶然间给姐姐送东西的时候正巧撞上那女子为数不多的从房间里出来散步。
小丫鬟不识得几个字,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描述她,只知道那女子美得好像话本子里写的仙人一样,似乎下一刻就能羽化成仙,然而又似乎十分虚弱,走了几步便停下休息,然后回了房。
眼瞧着小丫鬟圆溜溜的杏眼里不知为何忽然充满了憧憬和羡慕,年岁大的姑姑便趁其不备在小丫鬟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叫小丫鬟的眼窝瞬间噙满泪花。
“女子又如何?”
姑姑看着小丫鬟捂着脑袋闷声哭泣的模样,冷着脸,不予动摇道。
这小丫鬟自小在庄子里长大,未曾见过当今陛下的仪仗,但她不一样,她是在宫里伺候许久才被调过来服侍这位姑娘的。
所以,女子又如何?
她可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当今陛下牵挂至此的女子。
说不定,熬过这关,这姑娘以后就是除了她们陛下之外,最尊贵的主子了,到时候鸡犬升天,她们这些伺候的不说必定升职,但赏银总少不了,上次她就听说有人因为献上了那女子喜欢吃的零嘴而获得了好些奖赏,一箱箱的金银啊……
饶是早年在宫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见了大世面的姑姑也不得不承认那赏银实在是多得都能让她个半入土的老婆子心动不已。
事实上,这样想的人实在不少,外院一群人大都是这样思索着以后的出路,毕竟虽然陛下明显偏爱这个女子,但没名没分的,谁知道往后会怎样。然而内院跪着的人们恐怕能给他们一个不幸的答案——
恐怕要不如所有人所愿,内院正中心那间房里的那位姑娘确实已经药石无医了。
早一两个月前,就已经是拿最好的补药吊着,什么人参阿胶何首乌,因着这病已经无药可救了,故而能用的补品都用了,源源不断的上好药材补品和金银如流水般的从年轻帝王的私账上花了出去,直至现在却也看不见一声回响。
实在是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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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温暖的室内。
常安横刀搁在房里最后剩下的那个太医的脖子上,温柔笑道:
“张太医,方才天有些黑还未打灯,如今把灯打上了,您不妨再仔细看看?”
说着这话,其实常安心里也没底,长溪郡主……啊不,现在还是叫贺姑娘更好……贺姑娘的病是生来就带着的,她的母亲也因此而早逝,她自己常年身子不好也是当年京城里人人皆知的事情了,甚至有神医曾大胆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如今能靠着他们家陛下的药撑到现在已经很是不错了。
按理来说,现在无论是外院还是内院跪着的这些仆从侍卫太医确实都没什么过错也没必要再请太医帮忙看病了,但谁让他们家陛下下了令呢?
陛下自登基之后,恶劣的脾气就再也隐藏不住了,干脆直接放开。如今万一他们陛下一个不高兴让这些人全都给贺姑娘陪葬怎么办?他可担不起这么多人命的事……
常安在张太医低头跪地时嘴角几乎绷不住抽搐。
张太医是当年太医院老人了,医术自然不必提,如今虽然已经辞去太医之位多年,但当年也常被请去给先天不足的长溪郡主瞧病,只是也一直未有什么进展。
与房间内那张雕花玉梨木床隔着数重帷帐珠帘,张太医虽看不到榻上那人的长相,但他平日来庄子里给那人把脉时已经隐隐知晓了这人的身份。
患上这病的人可不多,张太医印象里也就只有前朝的那位出名的“病美人”长溪郡主。
张太医此时被长安放了下来,朝着不远处美人榻上坐着的男人长跪了下去,未曾敢抬头看他一眼。
“……恐今夜不度。”
张太医说完便一言不发。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不必多说了。
常安眼睁睁看着张太医跪下,而他们陛下却仍也一言不发,便收刀,站到旁边悄咪咪朝榻上男人那儿看了一眼。
他们家陛下一个冷眼瞥过来。
常安:……
他规规矩矩站好,生怕被主子一个不高兴使得他也得滚去陪着外面那些人跪在雪里。
他可知道好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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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张太医磕在地上的脑袋都有些发昏沉重,脖颈与腰处都酸疼无力,三九天里,温暖如春的室内却叫他的汗珠从额边滚过。
终于,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君主慈悯地投来一眼。
“去吧。”
常安使了个眼色,唤人把无力站起来的张太医扶了出去。
此时帐中之人仍处于昏沉沉的状态里。
常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他们陛下终于放下始终握在手边捻来捻去的佛珠,眸光温淡,撩开重重帷帐走了进去。
常安瞳孔紧缩了一下,紧接着就低下头把没什么用的仆人都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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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过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声音,常安不确定的喊了一声。
他不知道,他们陛下此时正把那串他暖了许久的佛珠放到贺姑娘的手边。
那男人默然瞧着她昏沉的模样和过于苍白的脸颊和唇色,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只探手轻轻去碰她雪白的耳垂。
忽然,她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怎了,原本毫无反应的人忽然断断续续吐出了一两个字:
“……温…淮序……”
男人的手就停住了,僵硬地缩在袖口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说完这两三个字,她微弱的、像幼猫般的、呜咽似的呼吸声终于永归宁静,往日病恹恹的苍白面容便像宝玉蒙上一层暗灰尘土一般失去了生机。
死死的盯着她阂上的双眼处良久,男人才收回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踏出纱帐。
“主子,这……”
常安也不想现在去打扰他们家主子,可是按礼法是不能拖的,更何况,如今已经快到年关,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忙得他们早就停不住脚了,而如今主子为了这女人已经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日了,现今的奏折文章早已在侧房堆积如山。
若不是长溪郡主今夜突发情况,陛下的车驾早就到了都城皇宫准备迎接大臣们的年关拜礼和各项述职了。
“葬了吧。”
还是平日里温淡的声音,听着波澜不惊,但常安却莫名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死寂与悲戚。
常安心头一紧,虽然知道此时不是打扰主子心绪的时候,但还是咬牙跪下请罪。
“属下无能,请主子明示。”
于是年轻的帝王便抬眼瞧了瞧这屋子——这曾耗费他无数心血为她精心打造的黄金囚笼与保护伞,倏然开口。
“……以皇后之礼,埋葬贺望归,葬于——”
他停顿片刻,瞧见薄纱卷起,下意识伸手把床榻旁被衣物掀起一角的帷帐轻飘飘放下来,却又马上停住了手。
“葬于望陵。”
常安心惊肉跳,望陵是主子上位第二年不顾朝廷众臣劝阻,强行征役,上个月刚建好的皇陵,虽然不大,但也足够了。
别的他不知道,但监制皇陵的人可告诉他,那皇陵里分明只有一个帝后的位置。
如今贺望归以皇后之礼入葬,那以后他们陛下岂不是……
而常安在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陛下重新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手边的佛珠已经放去了别处。
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只剩下一个要为他做事的常安。
良久,室内仍然一片死寂,常安以为主子累得都睡着了,正打算悄悄抬头看主子咋样,却忽然听见那握着整个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忽然冷笑道。
“到死都想着那个姓温的?那我就偏偏不叫她如意……”
他站起身,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青筋暴起,吩咐常安:“让温淮序去守边关吧,让他滚的越远越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在哪相见,地府吗?”
然而踱步良久,他又讥笑。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女子,哪里就只偏她一个,她以为她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吗?朕是皇帝,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她怎么就敢,怎么就敢……”
明明是刻意带着恶毒与嫉妒的话,长安却只听出几分说不出的怒气与莫过于心死的悲戚,年轻的帝王忽然停顿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眉间却依然冷漠如雪。
“她怎么就敢……弃我而去?”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好像怕惊动了什么脆弱的东西一样。
手指习惯性微微动了动,他又想盘那佛珠了,却倏然发觉那珠子早已被他亲手供奉到了一个女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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