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温庭仁怒拍桌子,吓得在场的人颤了颤身子。
“我去!”
温庭仁将衣摆一甩,迈开步子。
“我是丞相,亲自去请那仵作够给面子了吧。”
温凤岚嗤笑道:“当然,父亲身为当朝丞相,位极人臣,百官之首,亲自去府衙请一个仵作,是那仵作三世修来的福气。凭着这福气,就算心里憋屈,也不应该说出来。他就该咬碎牙齿往里吞,灰头灰脸地回来丞相府,把四姨娘的肚皮重新缝上去。得罪谁不好,得罪我们的丞相大人。”
“你!”
温庭仁停住脚步,怒而看着她。
“你这般说,为父不该亲自去请他?那怎么办?真的要让你妹妹去丢脸?”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妹妹去会丢脸?她好好说话,怎么丢脸?不是应该给丞相府长脸吗?身为丞相大人的庶女礼贤下士,传开出去当是一个佳话。”
温庭仁嘴角微勾,神态尽显不屑,“一个仵作也配称士?”
士是什么?
是读书人。
是天子门生,是肉食者,是劳心者,是高门大户,是管理百姓的人。
岂是什么人也能配称士?
温凤岚闻言,神色一沉,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坚决,“古人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我认为的士不是一个阶层,而是拥有刚强勇毅这种品质的人。只要一个人,能对自己负责,对自己从事的工作负责,不盲从,有独立见解,能在错误中学习,能在学习中感到乐趣。那他就是士。”
温庭仁呆立,温凤岚的话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士还能这么解释?
古人言,哪个古人曾经这么言过?
他熟读典籍,若典籍上有,他不可能没读过。
况且,这般振聋发聩又大逆不道的话,若典籍上有,必定在读书人中传遍开来,怎么会没听过?
“哼,”他鼻子喷出两道热气,唇边的胡子随之抖了抖,“哪里来的歪门邪说?根本就是你随口胡说!士就是读书人,就是入朝为官者。你将一个仵作抬到跟当官的一个地位,安得什么居心?”
温凤岚觉得好笑,若是她随口胡说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求之不得。
可惜她不能。
这话是儒家宗圣曾子说的,她可不敢拿来自居。
“反正你这种人,满脑子就是想着怎么爬上高位,奴役百姓。不会明白这种高尚的思想。再送你一句话,什么才叫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才叫读书人。”
温凤岚睨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远方,“你充其量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别玷污读书人了。”
温庭仁身子晃了晃,冷氏赶紧上前扶住他,转头对温凤岚厉声道:“你爹可是读了三十多年的圣贤书,才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鬼道理,一个仵作也敢拿来跟你爹相提并论。这话放在家里说便好,传到外面去,人家以为我们丞相府的丫头都是失心疯,说话不过脑子。”
温从碧噙着泪,见话题被温凤岚岔到天边去,心里甚是高兴。
这样一来,说不定自己就不用去衙门请人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父亲被温凤岚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走上前去跟冷氏一左一右扶着温庭仁,“妹妹不像姐姐,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我只知道,父亲在我心里什么人也比不了。”
她这话将温庭仁说得心头一暖,频频点头。
大女儿的话貌似有大道理。
但二女儿才能说到他心坎里。
毕竟还是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姑娘,知根知底。
他冷目向温凤岚瞧去,语气重新变得坚硬,“就算你说得再好,我也不会让从碧去请那仵作。”
“爹——”温从碧的眼泪一下止不住,夺眶而出。
终究是感性战胜了理性。
她将头埋进温庭仁怀里,眼角的余光向温凤岚扫去,嘴角微微咧起。
她擦去了胭脂粉黛,素面朝天,脸上因为青春的关系,有点点浅浅的痘印。
此刻看着温凤岚,像是在说,你话说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终究我才是父亲的心肝宝贝。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夫人突然开口:“你们都不去请,那丁氏的肚皮谁缝?”
冷氏咬了咬牙,小声道:“实在不行,做几件宽大的寿服将伤口裹住,看不出来的。”
老夫人不置可否。
温管家插嘴道:“其实,范仵作走的时候有交代,有他人也能缝伤口。”
“谁??”
老夫人眼睛一亮。
“正是大小姐。”
温管家说完,将头一低。
不敢看众人的眼目光。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让丁氏的肚皮敞开着。
这算某种程度上的死无全尸。
若有阴曹地府,丁氏下去后,会不会被其他人嘲笑。
好歹也是丞相府的姨娘,生前也是指使人干活,自己歇着的主。
死后竟无人敛尸?
说出去也凄凉。
温凤岚早就暗地里拿出了缝合伤口的工具,即便温从碧不去请仵作回来,她也会将丁氏的肚皮缝合回去,只是她看不惯温从碧和温庭仁对待手艺人的态度。
好像手艺人就不会读书一样。
岂不知,一门手艺要精绝通顶,也要付出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能练成。
无论如何,也理应得到尊重。
温管家又补充道:“范仵作说了,能将切口开得这么漂亮的,至少有三十年的功力,连他师父都比不了。”
众人闻言,无不吃惊。
温庭仁忽然皱起眉头,脸上写满疑惑,“你什么时候学会医术的?”
给丁氏剖腹取胎的时候,情况危急,没来得及问。
如今情况缓和,他想起来了,虽然他自上京赶考,高中状元,踏入官场后,就没再回过中阳县的老家,但平时有跟白氏书信往来。白氏的信上事无巨细都有交待,却偏偏没说过温凤岚学医的事。
她是怎么习得这一身医术的?
“什么时候学会?”
面对父亲的质疑,温凤岚一点不怵。
一个十多年都不回家的人,随便就能糊弄过去。
她选择最简单直接的回应,“跟师父学的。我师父复姓希波,喜欢云游四海,在我三岁的时候来到中阳县,见我和弟弟、母亲相依为命,怜我有娘生,没爹教,便将一身的医术传给了我。他教我,将来有一天见到生父的时候,一定要亲自问问他,从京城到中阳县区区三百多里,为什么走了那么多年还没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