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碗中光

“红参。”

“性温，味甘，微苦。”

“归脾、肺、心经。”

柔和细腻的声音婉转流淌，微风徐徐而起，屋中竹帘翻动，身着莲色旗袍的苏绵步履悠然地走进屋，瞧着已经缩在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少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少女一身多巴胺穿搭，张扬明亮，额前的刘海微微盖住眼睑，手中抱着从书架上拿下来的食谱古籍，睡得格外香甜。

苏绵走近细看。

果然，书刚翻开第一页。

要不怎么说开卷有益呢？得不到知识，得到一觉好眠也算不错。

苏绵轻手轻脚地抽走食谱古籍，随后俯身在少女耳边，轻轻唤道：“秦羽，开会了。”

不消一刻，刚刚还酣然入梦的秦羽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头正身直，脚落实地，如松如钟，端的是一派正气、大家风范。

待秦羽看清屋内人，她方才明白自己是被苏绵戏弄了，身体也跟着松垮下来，慵懒抱怨：“无聊！”

苏绵将古籍放回书架上，笑着打趣：“这招还是这么好用。”

“能不好用吗？”秦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躺椅上，“都快成打工人的思想钢印了。”

话音落下，秦羽又吸着鼻子用力嗅闻：“绵绵姐，你做了什么？闻起来又甜又香！”

苏绵转身在秦羽的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就你鼻子灵，嘴巴馋！”

秦羽丝毫不在意形象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从你离职之后，我就没吃过什么细粮了，肚子里塞的全是外卖，连带着腰身也日渐丰盈了。”

秦羽半撩起衣服，捏着自己肚子上的“游泳圈”，望向苏绵求助：“绵绵姐，你看我这还有救吗？”

苏绵转身走向案台边，瓷锅里小火煨着什么，香气正是从那瓷锅里飘出来的。

“谷始入于胃，其精微者，先出于胃之两焦，以溉五脏，别出两行营卫之道。”苏绵净手之后开始准备食材，“你不是一天吃成这样的，即便要食疗，也得慢慢来。注意饮食，注意睡眠。”

说到这里，苏绵突然顿了顿，她转头望向秦羽：“但以你的工作强度，恐怕很难做到。”

秦羽也跟着垂下眼帘，叹了口气：“绵绵姐，其实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说看。”苏绵温声细语地鼓励道。

秦羽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才说出接下来的话：“我想辞职。”

“秦羽，你疯了！”

一声厉喝从屋外传来，秦胜男一身OL装扮，新式西服剪裁得体，设计新颖，明明是黑灰的配色，却丝毫不显老气。

高跟鞋的“哒哒”声从屋外响到屋内，秦胜男指着秦羽，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知道现在有份工作多么不容易吗？更何况是像你这样收入还不错的。”

“你才大学毕业没多久，能做到现在这个成绩真的很难得。再坚持坚持，肯定会升一级的。”

秦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的手指绞在一起，看都不敢看秦胜男。

“可表姑……我基本是24小时待命，凌晨3点都会被电话吵醒。”

“写PPT，做汇报，开会，整理资料，做总结，做接待，既有杂事琐事，也有结构性的工作。”

“我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走路都恨不得用跑的，就连这次请假，也是跟经理吵了一架才拿到的。”

秦羽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压抑和疲惫。

秦胜男看秦羽这副样子，语气也放软了一些。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今年42了，不还是一样吗？”

“工作不拼怎么往上走？吃得苦中苦发，方为人上人。”

苏绵看着秦胜男苦口婆心的模样，觉得颇为好笑，她转身走到滚着热气的瓷锅前，拿出三个雅致的雕花小碗。

“别吃得苦中苦了，先喝点甜的吧。”

说话间，苏绵给秦羽、秦胜男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

“牛乳，红参，桂圆，枸杞……”

“温养元气，靠的是气血濡养；内外兼修，靠的是岁月累积。”

苏绵给秦胜男找了椅子坐下，她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时间到她这里都会流淌得缓一些。

“什么叫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42岁了，没有结婚，专心于事业，这可不像是寻常女性会走的路吧？”

秦胜男张口想要辩驳，苏绵又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

“可我从来不觉得你选择错了，因为我感受得到，你在事业中成就了自我，你选择了一条少数人会走的路，但这对你而言，却是正确的路。”

秦胜男点了点头，豪气地说道：“对，我靠自己走到了今天，我的银行卡就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苏绵唇角微微勾起，她手持调羹，动作轻柔地舀起一小勺。

“红参。”

“性温，味甘，微苦。”

“归脾、肺、心经。”

秦胜男被苏绵搞得不明所以，她本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哪有什么心情去品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称赞道：“味道是不错，微甜不腻，但这跟我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你多少也算是秦羽的长辈，赶紧帮我劝劝她。人生的机会就这么几次，错过了可就真没了。”

“你难道没有好奇过吗？味甘，是甜，微苦，是苦，这两者如何并存？”苏绵放下手中的调羹，转头望向秦胜男。

“因人而异？甜没盖过苦，或者苦没盖过甜？有人对甜的味觉敏感点，有人对苦的味觉敏感点？所以最后就都写上去了？”秦胜男大胆猜测。

苏绵起身，又给秦胜男的碗中添上一些：“猜得八九不离十，的确是因人而异。对于有的人来说，红参入口甘甜，但尾调苦涩，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红参入口微苦，却回甘绵长。”

秦羽此刻似乎有些明白苏绵的意思了，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秦胜男：“表姑，我的确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我一直以你为榜样，因为你敢于做人群中的少数并且获得了成功，那条路对你而言是正确的路，但对于我来说……不是。”

秦羽表达得十分明白：同样的选择，适合你，却并不适合我。

秦胜男把面前的碗往秦羽面前一推，意有所指道：“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你选！”

这一次，秦羽却没有被秦胜男的气势压住，她端起面前的雕花小碗，一饮而尽：“无论是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都取决于我的感受！就好像我喜欢这碗中之物，那是因为它适合我！”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苏绵歪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秦羽。

“小姑娘，长大了。”

或许是苏绵的掌声给了秦羽勇气，她目光灼灼地望向苏绵。

“绵绵姐，你当初不也是在事业高峰期激流勇退改做食医的吗？”

“如今，你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苏绵摇了摇头，笑着给出答案：“没有不满，这些年，我找到了‘我’，也找到了‘自己’。”

所谓“我”与“自己”，其实是一种女性身体与女性意志的平衡，也是一种女性精神存在与女性符号称谓的平衡。

这一路，苏绵走得并不容易，但正是这一路艰辛，让她获得了宁静平和。

现在看着眼前的秦羽，苏绵仿佛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命运仿佛是个轮回，42岁的秦胜男，32岁的苏绵，22岁的秦羽。

十年的差距，好像让她们变成了三代人。

如今，她们同坐在一张木桌前，手边都有一碗温热。

十年前，大学刚毕业的苏绵追随在秦胜男身后，那个时候秦胜男还没有身居高位，仍在努力攀爬，秦羽跟秦胜男同住，是她的小尾巴，苏绵尚且迷茫，只知道按照秦胜男的吩咐去做事。

时光如水，三人也渐渐熟络，密不可分。

直到……苏绵站在29岁的岔路口。

29岁，一个有些尴尬的年纪，再往前迈一步，似乎就要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也是在这个时间，苏绵做了自己人生最重大的决定——辞职，转行。

苏家世代都是食医，从古至今。

少年时的叛逆让苏绵觉得，自己要打破常规。家里人越是希望自己做什么，自己就越不要做什么。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彰显自我，与众不同。

可在社会里打磨了一圈，苏绵渐渐发现，她更喜欢食物的温热，药膳的清香。

站在灶台旁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本我。

苏绵毅然决然地回到了这里，她捡起那些食谱古籍，悉心研学。

第一个受益者，是她自己。

由内而外，她的气色变得越来越好。

她本身，就是最佳代言者。

再往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苏绵放弃了他人眼中的事业，却在向内求的过程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业。

她缔造美，且享受美。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月色渐渐爬上枝头。

银光铺洒而下，映入碗中。

“砰——”

碗与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羽，选择适合你的吧。”

“表姑祝你，前程似锦！”

秦胜男终究还是想通了，无论是三年前的苏绵，还是现在的秦羽，她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也相信，每个优秀的女性，都会走上那条专属于自己的花路。

一碗饮尽，二人相视一笑。

“我再给你们添上。”

苏绵笑盈盈起身，抬手填满碗中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