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森林之王?”
“狮子!”
“谁是百草之王?”
“人参!”
“谁是陆家老大?”
“陆青枫!”
白发苍苍的老人黑着一张脸弯下腰,下一秒大笑起来,手很欠地捡起小女孩肩膀上的麻花辫挠她的下巴,“陆青枫是小混蛋!”
小女孩踮起脚学着外婆的模样揪住她外公的耳朵,连语气也一并复刻:“陆海参是老混蛋!”
祖孙俩不相上下的“尊老爱幼”相持不下,最后陆海参同志还是输给了陆青枫这股新生力量,牵起她的手往山上走。
他年轻时当过兵,插过队,后来又随着三下乡的浪潮当过知青,六十多的身子骨依旧步步生风,是同龄人羡慕不来的硬朗。
当然,还与他祖祖相传的卫生知识有关。卫生卫生,顾名思义是护卫生命,现在不时兴这种说法了,现在都说什么……养生,保健之类的,由此又分出许多枝节,每个枝节上都挂满了人民币。
“这人啊,和人参是一个道理,都经不得吓,一吓,那个神魂就跑远了,就需要花大力气去找,绕山绕水,绕出一身的惊惶病来,不如一开始平心静气……”
山高路远,陆海参也开始三步一喘气了。
他一手托着刚上三年级的小孙女,一手扶着身后的背篓,嘴里还不忘逗她说话:“青枫,人参要啥时候开始取啊?”
小家伙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古灵精怪道:“回大人的话,秋天就可以开始啦!”
他被小孙女逗得不行,又走了一会儿,带她在灌木丛边坐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从这里进去,我们就要小声说话哦,不然人参会被吓到的。”
小家伙两眼放光地狠狠点头,压低声音跟她外公说悄悄话,复习知识点似的:“这个我知道,外婆说山是万物聚灵的地方,人参很有灵气的,人也是,所以我们说话它听得懂,”她顿了顿,眼神坚毅道:“所以我们不要说要抓它,要说‘请’。”
“哦?外婆告诉你的?”
“我猜的,爸爸钓鱼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陆青枫的爸爸是个虔诚的钓鱼佬,她耳濡目染,深得其传。
陆海参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岁月的刮痕让他与这座山气场相合,几乎就要融为一体。他拍拍小孙女的头,不舍道:“你咋知道谁是人参啊?”
“头顶有小红果……藏在小草堆里的?”
“在找到人参之前,每一步都要走得有神,精气神散不了,人参就跑不了,”他推了她一把,朝她摆摆手:“明白没,陆青枫同志?”
小家伙稍息立正向他敬了个礼,屁颠屁颠地开始了寻参之旅。
山又大,草又密,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爱答不理地落在她脸上。她捧起那束阳光合掌盖上,将它作为光源照亮被凿空的树底,重重叠叠的草间,萎靡顽强的灌木里。
因此惊跑了屯食的松鼠,搬家的蚂蚁,筑巢的山鸡。
她玩得不亦乐乎,轻轻哼起动画片的主题曲,眼观四路细心地搜索着。直到哼得她口干舌燥,也记不起歌词了,还是一无所获。
“红红火火过大年……恭喜你发财……哎!”她目力所及之处终于出现了一点红,她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那确实是头顶三颗小红果的人参。
人参深埋在土里,她缓缓趴下身子,准备用手去把它挖出来。
“嚯哈!”
人参突然从土里跳起来,迎面“踹”了陆青枫“一脚”,两根参足跑成螺旋桨。
“哎不准跑!”
她立马爬起身紧追其后,上演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山间跑酷,连路边的石头都被她的气势震撼,一点点往边上挪。
“妈呀!”
她还是被绊倒了。
……
陆青枫抹了抹眼睛,与掉漆掉得差不多的木制房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爬起来揉着腰大喊道:“外婆——我要给你换大沙发!”
外婆几十年如一日早起,早已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翻晒陈皮,听到自家孙女嚎这么一嗓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都说了那沙发小,你小时候睡能给你跳着玩,现在长那么大一截,还睡,没出息的。”
陆青枫扒拉了两下头发,懒洋洋地倚在门边听外婆一边唠叨她,一边将陈皮挑挑拣拣。阳光下外婆的白发熠熠生辉。
她走出阳光照不到的檐下,把外公自己做的小木板凳放到外婆身边,蹲下身与外婆一起翻捡。
“外婆,我梦到老头子了。”
外婆的手顿了顿,“哦,老家伙说啥了?”
“没说啥,”陆青枫笑了笑,“我梦到他带我挖人参去了。”
外婆也笑起来,一把拍掉她作乱的手,示意她边儿待着去,“你小时候就爱听那老家伙忽悠你,吵着闹着要他带你去挖人参,哎哟,那人参哪是那么好挖的,一个星期不长一个月不短,人就这么在山上熬着,你一个没他腰高的小屁孩,他肯带你才有鬼咧。”
“是喽,所以他现在才愿意带我去。”
外婆笑笑,并不理会她的孩子话。
家里猫狗双全,此刻正岁月静好地趴在院里晒太阳。狗的名字是陆青枫取的,叫“地黄”,猫是外婆取的名,叫大白,她的名字是外公起的,叫陆青枫。
她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走到水龙头下简单地清洗了一番,手很欠地拍了把水到“地黄”身上,“地黄”气愤地抖毛,龇牙冲她嚷嚷,抖掉的水殃及旁边晒肚皮的大白。
大白嫌弃地给了“地黄”一巴掌,惹得陆青枫哈哈大笑,又拍了“地黄”一把水。食物链底端的“地黄”气不过也打不过,只好跑到外婆身边狗仗人势,“嗷呜”一嗓子吼得真情实感。
静谧的一角托她的福,鸡飞狗跳热气腾腾了起来。
“哎哟小混蛋,三四岁狗都嫌,三十多岁也这德性,长不大哦长不大……”外婆用碎碎念加入了这份热闹。
要进屋时外婆突然想起来,嘱咐她道:“你阿青嫂今早来了,让你去拿点‘鸡头米’,正好你妈前两天买的排骨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拿点给阿青送过去,在厨房啊。”
“鸡头米”是地方名,学名叫“芡实”,因为形状酷似鸡头所以当地人都这么叫。这玩意有“水中人参”的美誉,用来作食材可是上好的补品,能够补中益气,令耳聪目明,还有耐老延年的功效。
“好嘞!”
她去厨房拿出外婆装好的排骨,顺路薅了把大白暖洋洋的毛,踩着他们家三代单传的大二八,一路吱呀作响地驶向阿青嫂家。
路上尽是从小看到大,有变化但不大的乡间风景——苔上小桥拱间流水,晒太阳的老人和猫,嬉笑怒骂的孩子,老房子翻新修修补补,稍显突兀的砖瓦房……
二十多岁的她一心要往外奔,对什么“此心安处是吾乡”压根不屑一顾,那时的她意气风发,满心满眼都是“我落在哪,哪就是我的乡”,她坚信自己不会被任何不明所以的事物绊住脚。
所以她从国内首屈一指的药材公司辞职了。
三十多岁的她依然相信没有什么能绊住她的脚步,她不会为三观不合的理念卖力,也不会为一去不回的沉没成本继续埋单,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重新矫正自己和世界的坐标。
“没有对的,只有适合的。”
这是外公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那个老顽固用自己的法则去抵抗世间的一切规矩,对标准答案嗤之以鼻的他,成年后改了名,抛弃祖业跑去参军,不顾众议娶了外婆,就这么犟了一辈子。居然一次也没松过口。
我可以像他这么酷吗?
陆青枫想着,伸出一条腿人力刹车,在大二八的“破碎感”里面色如常地拎起排骨大步向前,“阿青嫂,青枫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