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帐内暗流涌动,所有人屏退到帐外,不得掺和家事。康老太君高坐上位,身上一派肃杀之气,目光凌厉直视下方。
淳于菩瑶跪在地上,腰背挺直,毫不畏惧与其对视。
龙头拐杖重重捶在地上,发出不小声音,康老太君并未急着问淳于菩瑶,眼底泛着不舍激动,转念想到什么,怒不可遏道,“淳于菩瑶,你可知罪!”
淳于菩瑶,“何罪之有。”她梗着脖子反问。
都说她脾气倔不知道随谁,真要论起来,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她性子和康老太君一样随性坚毅。
曾经康老太君最喜淳于菩瑶这身硬骨头,宁折不弯,是个能打仗领导的好苗子。
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战场叛逃,其罪之一。欺上瞒下,其罪之二。通敌叛国,你是罪该万死!”
三条罪状,昭昭扒开淳于菩瑶一直想要逃避的事实。
这些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她半点不会放在心上。然而,她最信任的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由祖母亲口将罪名按在她头上,淳于菩瑶心中似有无数把刀割裂,痛得难以呼吸。
隐忍多年的委屈压抑在深处,本以为就此能忘掉,未曾想会随着祖母言语中对她的怀疑席卷而来。
淳于菩瑶想笑,扯动嘴角,却发现无笑可言,面具下的真实样子好似是她身份最大的讽刺,她该庆幸活着,或该失意是她活着…
都不是,没人告诉过她,她活着到底是不是对的。
从始至终,二哥骑着快马拼死将她送出战场,敕令她必须活着回去照顾祖母。
活着照顾祖母,是在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
淳于菩瑶撕下面具,露出本来面容,抬眼间捕捉到祖母神色闪过的惊讶慈爱,转瞬变为痛心愤怒,她喉咙间尽是苦涩,“祖母问都不问,就给我压上这么重的罪名,难道就不曾想过我有难言之隐吗?”
“既有难言之隐,为何不回京找我当面直说!既然没死,九鹿山为何没有寻到你!既能潜入三猫山,又为何不先来找我请罪。”
康老太君正肃道,“淳于菩瑶,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荣耀和身份是将军府给你的,九鹿山一战,失去你的任何踪迹,你可知这是把将军府的牌子放在火上架烤!”
荣誉,身份…
她淳于菩瑶所做一切还不如这些虚名,“祖母,我不认罪,淳于菩瑶既未叛逃,更未通敌叛国,自始至终,我对得起庆国,对得起将军府,对得起…爹爹他们。”
“你还有脸提你爹爹,若不是你掉以轻心,何至于你爹爹娘亲,哥哥嫂子,全都战死沙场!”
康老太君柱着拐杖颤颤巍巍下来,不由分说,举起龙头拐杖重重打在淳于菩瑶后背,“你知不知错!”
龙头拐杖纯金锻造,康老太君久经沙场,手劲不是一般大,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气,淳于菩瑶霎时感觉到五脏六腑受到波动震颤。
当年丹恒冲锤一击,她差点死掉,如今康老太君这一下,和当年没什么分别。
喉间涌上一股甜腥,淳于菩瑶忍住全身震裂之痛挺直腰板,“不知。”
“好一个不知!”第二棒随之落下。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淳于菩瑶撑起压弯的背脊,眼底黑雾重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句话彻底激怒康老太君,她双手攥握住龙头拐杖,金光划过帐幕,“那红缨枪乃是你二哥心爱之物,你怎配用它!今日就由我来清理门户!”
淳于菩瑶跪在地上,心如死灰闭上眼,等待这一重击落下…
咣——
龙头拐杖猛的偏离方向,康老太君一时没站稳,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
“我道是传闻中的康老太君有多大公无私,今日一见,与那些欺名盗世之人并无区别。”
宋其渊不知何时进来,嘴角扬着笑纹,眼底却阴鸷可怖,如同利刃一般若无其事挡在两人中间,让人不寒而栗。
康老太君怒从心起,欲上前,被温鸾挡住脚步,不甘示弱回敬,“宋其渊,我知你家财万贯,是庆国最大的富商。可这是本君的家事,你凭什么插手!”
“凭什么?”宋其渊摩挲拇指扳指,淡淡道,“凭她这条命是我救的。”
“什么!”
事情到这个地步,康老太君着实没想到,几番打岔,她冷静下来,看向淳于菩瑶,“此话何意?为何他救你?!”
淳于菩瑶抿唇不语。
宋其渊转身,“温鸾。”
“是,爷。”
温鸾警惕地推至淳于菩瑶身边,“姑娘,得罪了。”
猛地意识到温鸾要干什么,淳于菩瑶手掌为刀劈下想要阻止温鸾。此前被龙头拐杖打伤的伤口受到牵扯,她力量不敌,被温鸾反手捏住,另一只手快速解开衣扣,翻转身体暴露于康老太君面前。
“康老太君请看。”
赤色合欢襟里衣下,是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交错纵横,遍布全身的伤疤无不使人害怕。
宋其渊背对淳于菩瑶,指骨青白,字字句句道来,“胸骨多数断裂,其中两块插入肺腑。后背重击差点折断,盆骨震碎一边,左腿骨断成三截,右小腿严重裂伤,五脏六腑皆因滚落悬崖出血,左耳落下顽疾…”
“大夫曾断言她这辈子都将在床上度过,再无站起来的可能。她最骄傲的飞燕步止步于此,杀尽敌军片甲不留的‘九王搅海’和‘凤凰三点头’从此只能闻名,康老太君可知这是为何!”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冽,宋其渊几乎咬碎后槽牙,克制住翻腾的愤懑。
淳于菩瑶躺在床上第一年,无法承受打击之下,趁着屋内没人,打碎茶碗亲手了断生机。
如果不是发现及时,恐怕…想到那个后果,宋其渊就后怕不已,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淳于菩瑶这个名字,包括这个女人,占有了他所有一切,再也无法抹除。
无人知道那么骄傲的她,后来是怎么熬过每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重新站起来。
“这…这…”康老太君浑身发抖,手指颤颤巍巍想要去摸淳于菩瑶身上这些伤疤,冰凉手触碰到伤疤上,淳于菩瑶有些发痒,忍不住瑟缩,疲倦之意尽显,忍不住歪向温鸾。
这可是她引以为傲的孙女,从小千娇万宠,金山银玉长大,身上别说留个伤痕,就是爬树翻墙蹭破点皮都要全家人哄着才肯不哭。
怎么会在没人的时候伤成这个样子,该有多疼啊,“怎么…怎么伤的?怎会这么严重?”康老太君老泪纵横,隔空抚摸,生怕再次弄疼她。
宋其渊解下披风扔给温鸾,温鸾给淳于菩瑶系好,接下剩余未说完的话,“我们发现姑娘时,她背着红缨枪从崖底爬到官道。”
温鸾补充,“目之所见皆是血路,尽数被雨冲毁。”
康老太君如遭雷劈,胸脯剧烈抖动,几乎站立不稳。她不敢相信,捧在手心上的掌上明珠,居然遭受这么多苦难,根本无法想象,心理与身体的双重打击下,淳于菩瑶到底是如何撑过来的。
“姑娘?姑娘!”温鸾及时注意到不对劲,身体骤然一沉,淳于菩瑶脸色苍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身上冷得可怕。
宋其渊快步上前,合紧披风,一手抄于膝弯,一手拦腰横抱起来,语气快速不容小觑,
“叫随行的张官到我帐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