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一则婚书不是难事,真当她拿起笔,却无从下手。
脑中过了千万遍当年大哥和大嫂成婚时的场景,前方大哥高头大马开路,后面八抬大轿抬着进将军府,过火盆,拜天地高堂,撒糖果,闹洞房…每一帧画面对她来说都像是在凌迟。
成婚三载,大哥淳于寰云一直在外打仗,忧心自己会战死沙场,私下里准备好和离书,偷着喝避子汤不让大嫂有孕。
后来大嫂发现,长廊底下,两人互送衷肠解开心结,不到一年大嫂有孕,一家人都期盼孩子出生,淳于菩瑶亲自到金饰铺打造一对金手镯,等孩子出生以姑姑身份送上。
想起大嫂最后死时凄惨,肚子高高隆起悬于半空,宁可挥刀斩断绳子,也绝不受敌军侮辱。
淳于菩瑶抱住身体的时候,手心底下一片死寂,肚子里早就没了往日活跃的动静,就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梦里她依旧贴在大嫂肚子上感受孩子踹她的喜悦,梦醒破碎,胸前东西隔得生疼,金镯子揣在怀中再也无法送出。
“你在叹什么气?”
老山虎站在门外许久,“聘书很难写吗?”
淳于菩瑶放下毛笔,半开玩笑道,“大当家说笑了,小女既未成婚,哪里知道聘书如何写?只是平日里看那些媒婆找书院先生写,本以为写几句话很简单,不曾想内容这么难写,这下夸下海口,正犯愁呢。”
“三猫寨没那么多规矩,你想怎样写就怎样写。”
“话是这么说…”毕竟是结亲,随便写未免太敷衍。
淳于菩瑶实则有点后悔,小时上私塾光想着玩,那些个四书五经通通没记住,不然这会怎么说也能编上一两句美言。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感觉太俗,每次看别人成亲都能听到这些词。
“陈姑娘,有件事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正想得入神,淳于菩瑶随口回答,“大当家请说。”
“姑娘家中可有兄弟?”
“未曾。”没有丝毫犹豫,淳于菩瑶毛笔未停,红方纸上留下黑色墨迹,“大当家何出此言?”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出自小猫子那张嘴。
上回去丹阳城,一时伤感说漏嘴,留下话柄被小猫子听到,老山虎那么谨慎的人,肯定每一条细节都会打探清楚。
“那就是小孩子听错了。原想着姑娘家还有亲人,便送姑娘下山,留在寨子里总归对姑娘名声不好。”
看似是在为你考虑,实际上句句都是陷阱。
淳于菩瑶以前最厌恶跟人交流打官腔,绕圈子说话,她更喜欢直来直去,把话挑明,放到明面上谈论。
只是后来见多了宋其渊经商处事,慢慢明白圆滑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惹上身,待得久了,自然跟着学会不少。
“寨主若是有问题大可直接问,不必三天两头试探我。”
老山虎停顿半刻,“姑娘误会了。”他拿出披风递还,“多谢姑娘了。”
淳于菩瑶并未急着接过,眼神不清不淡扫了下,“无妨,上次惹他们受到惊吓,权当赔礼吧。”
“如此贵重,小孩子哪里识这些。”老山虎放到凳子上,气语上略有赞赏,“这料子摸上去光滑平整,上面绣工精致绝妙,定是姑娘父母在世所留,应当物归原主。”
话题从聘书扯到披风,转过弯又变成最开始的问题。
这老山虎警惕性够高,还真是不敢糊弄过去。
要是拿了这披风,间接承认自己身份存疑。这块料子少说几百两一匹,普通人家别说接触,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
若是不接,那披风来历如何解释,一块昂贵的布料出现在他们所解救的、差点被贪官掳去当小妾的平民百姓身上,父母皆靠杀猪为生,怎么想都联系不到一块。
老山虎真是拿了一把好手,就披风借题试探,无论她如何解释,答案都会在他心里有个较量。
瞅老山虎这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今天必须要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答案才肯罢休。
正想着拿什么做借口,孟豺人未到大嗓门先在院子里吆喝,“陈大妹子,聘书写完了吗?”他进门,和老山虎撞上个碰面,“大当家,你不是说要回去补觉?跑我大妹子房间作甚?”
看到这个虎愣玩意,老山虎气不打一处来,“你叫谁妹子?”
“陈沐清啊。”孟豺道,“她是晚娘的妹子,自然就是我的妹子。”
关系攀得倒快,老山虎觉得心口疼,这一晚上经历了大起大落,至今没有缓过来,清晨顶着双黑眼圈宣布这件喜事时,想着大家会反对,最起码跟自己统一战线等过完眼下困境再说,谁想所有人高兴得要命,纷纷张罗结亲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时间紧,地方小,容不得大操大办,老山虎交代众人几句,臭着脸回去补觉。
习惯性巡视完一遍寨子,正要回去,老山虎远远看见淳于菩瑶院子大敞,身体不由自主走进来,“你在这干什么,不赶紧准备你的聘礼去。”
“不用,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聘书到手,活就齐全了。”
正说着话,淳于菩瑶收笔放下,吹干墨迹,交于孟豺。
两人虽没读过书,不懂上面写的什么,但光看字笔锋有力,气势十足,不同于常人的俊秀,淳于菩瑶写的字多了分霸气。
“好字,好字,这写得什么?”孟豺连连称赞,追问上面内容。
淳于菩瑶叠好披风,拿过聘书放在上面,一并交给孟豺,
“啸山河以为证,敬神鬼以为凭。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洞深不断其行。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目光所及,皆是回忆。
大哥抱着大嫂跪在列祖列宗牌前,共拿着聘书,相视对望,缓气慢语且坚定念出誓言。
生合欢,死同穴,他们做到了。
孟豺不明白什么意思,时间仓促容不得多问,“这词听着就硬气,写得好!咦?你给我这披风作甚?”
“想着亲自交给姐姐。女人出嫁总要有件嫁妆傍身,不然还以为娘家无人可欺。”
即是嫁妆,孟豺没有拒绝的道理,连番道谢后,抱着东西匆匆离开。
明日就是大婚,他要忙的还有很多。
“大当家可还有事?”
淳于菩瑶歪着头看向老山虎,眸光闪烁纯真,她明明站于暗处,却一点遮掩不住想要闯进来的光。
自知再待下去自取其辱,老山虎拜辞,
“多有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