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小灯光影炭黄,灯下棕色的真皮单人沙发,竟然也没有更换。
他叠起腿斜靠,手臂弯曲,懒懒撑着头,注视龙舌兰酒液,一股落拓疏离的疲态。
周茉抱紧电脑,回望舷梯口。
邱意浓脚步声,仍在附近徘徊。
她未必想跟周玲娜如何,也可能仅找个进台球厅的梯子,接近傅焉闻,争取他,回转他。
在直面傅循安,和正对邱意浓之间,周茉选后者。
“谁?”
抬脚的刹那,男人声音传出,周茉几乎窒息。
她没动,感觉背后锁定一道视线。
幽暗,孤晦,锐利。
沾着微醺的酒意,比平常更直白,更贴合他真实的危险。
“周茉。”
指名道姓认出她,溜是不成了。
周茉嗯一声,权当回答。
隔几秒,男人嗓音暗哑,压着醉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周茉垂着头,“学习。”
傅循安望见她带了电脑,“底部船舱没有家教老师。”
“有网,视频公开课。”
周茉一般不喜说人是非,也不想搭出周玲娜,她在傅家,处境窘促。
傅焉闻看重孩子,对她可有可无。这回支着她,与邱意浓打擂,内部关系是促进了,可得罪傅循安。
男人没作声,灯柱直下的光影笼罩,他轮廓清晰,面目却模糊,显露的半张脸,嘴角平直,沉静如水。
周茉小步后退,“你在这儿,我就不多打扰了。”
“进来吧。”傅循安声平调淡,“学的什么?”
“数学。”
周茉是有惊疑的。
傅循安好奇心有这么重吗?
答案,否定。
他的阈值远超常人,人生中太多绚烂,穷极想象的浪漫,刻骨铭心的经历,惊心动魄的亢奋。
习以为常。
他的本色像广袤无垠的冰海,要多深冷有多深冷,常态事务根本激荡不了他。
和她问这许多问题,已是例外。
容生人靠近,进入独处空间,简直闻所未闻。
“我知道你的专业。”他喝酒,“什么类目?”
周茉愈加匪夷所思,“偏微分方程和微分几何。”
“难吗?”
“还好。”
气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强烈的违和,周茉不安到心脏打鼓。
退堂鼓。
“我先上去了。”
“上去做什么?”
他语调没什么起伏,却轻易掌控话题,“二叔送你下来,上去太早,他只会浮想联翩,进来。”
周茉一怔,懊恼至极。
傅焉闻以前行事狂悖,不讲道理,很有几分外道手段。上了年纪有所收敛,她婚后,没见过几次,潜意识不防他。
他说底舱清净,便以为是没人,中途倒想起来,还与周玲娜确认,可周玲娜八卦上头,着急挂语音。
这会儿想到启航宴那最后一问,再有同名同姓的梗,他是消磨邱意浓不够,憋着火,再膈应傅循安。
可——
浮想联翩什么?
“你上次回答医保的话术,是二叔教你的?”
周茉瞳孔呆滞。
“我父亲对意浓素来偏见,二叔相反,若非他试探这一回,我险些被哄住。”
他轻笑,“一个表面负气出避,一个假意留做暗探,我不紧急出海,这婚有得离。”
周茉一霎了悟,完全清醒过来。
傅焉闻是否暗探,不知全貌,不做定论,话术,绝对没人教她。
但那晚相似之处,是傅家最注重的隐私,无从调查的成员生活习惯,她一个陌生的弱势继女,从何得知。
最符合逻辑的推论,傅家自己人,跟她紧密相关,能支使她的人。
傅焉闻。
再综合这回,傅焉闻本意,可能仅是刺傅循安一下。
可前有误会,后有启航宴态度反转,阴差阳错,逻辑竟然闭环。
成了傅焉闻蛰伏暗探,遇上她同名同姓,趁势教几点相似,深夜无人去探他真心,此刻仍不死心,再下船舱,以身试法。
“我——”周茉下意识澄清,字音一吐,理智回笼。
澄清不了,也不能澄清。
她无从解释知悉傅家隐私的缘由,东扯西论,傅循安的缜密心思,老练城府,她走不过一合之数。
“你不愿进来,昨天意浓试探过你,也闭门不出。”
傅循安放下酒杯,“你并不喜欢这种差事。”
周茉抿唇。
一番穷原竟委,点破路数。
接下来,应该是让她带话,申明底线,阻止上面闹剧,歇掉傅焉闻空想。
他的心意,已如匪石不可回转,离开她,求取邱意浓,势在必行。
然而,出乎意料。
他抬手蓄满一杯酒,姿势始终没有更换,只是眼下更懒散,摩挲着玻璃杯壁。
冰块化完了,惬意的清爽消逝了。
常温酒液浸泡柠檬,酸的,辛辣的,他又注视着柠檬片上升的气泡。
乏味,索然。
“上去吧。”他指门,“请帮我关上。”
周茉照做。
……
傅循安最后的无甚意趣,周茉明白,那是为与亲人耍心机,动手腕的伤怀。
傅家家业庞大,人口却简单。
傅焉闻又生性放纵驰荡,不结婚,不生子。
豪门乌烟瘴气,至亲相残的斗争,从未在傅家上演过。
他最重视家庭,却为了邱意浓,披坚执锐,不曾退让。
外人将信将疑,是还沉浸在他过去山高海深的偏爱中,难免乱花迷眼。
而她身临其中,正中的是傅循安为意中人上岸,那首当其冲的第一刀。
那刀斩得毫不留情,一度叫她信念崩塌,觉得生不如死。
周茉没有回房间。
她刚到一楼,傅焉闻的秘书守在楼梯口,带她去台球厅。
贵妇们早作鸟兽散,周玲娜也不在。
邱意浓坐在单人位观球椅上,惴惴不安。她对面,傅焉闻拿着油巧块,磨杆头。
桌上台球四散,最头疼的贴库球。
他俯身瞄准,问邱意浓,“我记得你的台球,是茉莉教的。”
邱意浓双手搓汗,“是茉莉姐。”
“当面叫姐。”傅焉闻一杆击球,桌面嘭楞乓啷,红球落袋,他精准直击,“背后捅刀。”
邱意浓脸色发青。
傅焉闻嗤笑一声,瞥见周茉,指另一边儿,示意她坐,又转过脸,冷不丁问邱意浓,“茉莉为什么出国?”
邱意浓一震。
傅焉闻察觉到,眼睛像锋利的鹰隼。
“茉莉出国前一星期,约我见面。她说,十四年坚定不移,就算变心,也是逐渐而缓慢的过程,绝非一朝一夕。”
“她想知道是否傅家有难,循安出于苦衷。”
“那时,我在港岛出差,回来她已去了国外。我一直很疑惑,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外人尚且不确定,她却坚信不疑了?”
周茉心头一扯。
没想到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