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循安摩挲着酒杯,冰块化了不少,气泡摇摇晃晃,升起,破灭,消逝。
他盯着看半晌,忽然问,“二叔,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哪儿知道。”傅焉闻端起酒杯,朝他举了举,“你带小茉去周家,她一个电话不讨问,有些担心而已。”
“茉莉性格慢热,容易固执不化。”傅循安随手一抬,杯口相碰,惊心震耳的一声响,他嗓音平平。
“婚前她和周家相处也这样,问题拖着,矛盾回避着,不闻不问冷着。不过二叔提了,到洛杉矶,我见见她。”
周茉耳朵嗡嗡作响,仿佛失聪了。
和傅循安之间,他甜如蜜糖的情话,美如梦幻的理解太多。
越长大,她和秦女士的母女关系,越紧绷,剪不断,又撕扯,他知道时紧紧抱过她,也曾含着泪,真切地,陪伴她的崩溃。
理解她每一次缄默后的无力,因为对方每一句“有委屈要说,有要求就提”的体谅背后是空无。
理解她面对秦女士,和秦女士面对她,一根脐带连接的爱,传递却是痛苦。
理解每件事都合理,出自关切和担忧,到最后伤痕累累。
丑陋的疤痂,永远不会完全愈合,总要留待未来落于下风时,一掀开,血流成河。
她冷静,搁置争议,不想惊动那些疤痕。她想让双方心脏继续跳动,泵出温暖的血液,保留温度,爱和力气。
他那么懂。
现在也成低劣,无能,归结于她有缺陷的性格。
可傅循安。
出国是你逼迫,三个月不联系,是她手臂不知下落,嘴唇和舌头,遗弃在医疗废桶。
她打不了电话,讲不了话。
死去生来,马不停蹄揭破死。
从来没有想过拖和躲。
“我提了,你才见?”傅焉闻瞥他一眼,躲向另一侧,“目的地是洛杉矶,你早有章程,别赖我。”
傅循安闷笑,并不反驳,“二叔不担心了?”
傅焉闻一顿,觑他几秒,透过他,又看邱意浓,忽然大大方方,“我担心,你见。”
“扑哧”。
邱意浓没生恼,反倒忍俊不禁,挽住傅循安手臂。
“二叔误会了,他使坏逗您呢。茉莉姐跟周家始终通信,有些话,不是她本人,讲不出。这回,周家上船,信是其次,主要是视频联系茉莉姐。”
周茉大脑短暂空白一下,听见傅焉闻断定,“秦知意不会同意视频。”
“等岸上周氏出变故,她和周董海上鞭长莫及,会同意的。退一万步,她非挺着,我们自己也能联系。反正船靠岸前,必须线上开庭,这婚离定了。”
周茉呼吸停止。
傅焉闻的震撼不亚于她,“那目的地洛杉矶?”
“试婚纱。”邱意浓仰望傅循安,莞尔一笑,“循安跟茉莉姐是中式婚礼,古板规矩太多,他不喜欢被安排拿捏。我们这回自由点,白纱,海边,篝火,无拘无束。”
“仅仅试婚纱?”傅焉闻不傻。
“瞒不过二叔。”傅循安坐起身,重新倒满酒,又为傅焉闻续杯,“一个饵。”
什么饵。
一个所有人听到目的地,都如她一样,猜测他到地了结的饵。
周家想必已经上钩,后手预备,必然全设在见她之后,周氏是顾不上的,疏忽的,完全不会防备。
周茉战栗着。
这才是傅循安。
一个智计卓绝到极致,城府深沉到诡测的男人。
傅焉闻眉头紧蹙,迎着刺眼的阳光,凝视傅循安。
“你钓的不只有周家,你的饵,也钓你父亲,对吗?”
傅循安婚外情暴露以来,傅焉识坚决不同意他离婚。
对邱意浓,十分厌恶,痛斥,甚至不顾风度,几番警告。
傅循安袒护了,父子矛盾一度激化。傅焉识眼不见心静,周茉出国后,避到港岛。
期望着时间延长,傅循安新鲜消退,刺激回落,重拾冷静。
倘若知晓他动了真格,必定现身阻止。
“大概。”傅循安平平淡淡笑,举了举杯,“我们到时,他会去洛杉矶。”
毫无疑问会。
傅焉闻了解他的兄长,傅循安目的定在洛杉矶,又带上了周家,制造的是一个完美节点。
双方家庭齐在场,家长联手加压,小夫妻矛盾力克。
海上这段穷极无聊的赶路时间,不会关注了。
“你——”
傅焉闻心惊肉跳,“你对茉莉,来真的?”
傅循安与他碰杯,酒液迸溅,点在傅焉闻手背,激的他一抖。
“一直是真的,周家不信,原来二叔也不信?”
傅焉闻不由望向周茉。
海上太阳,蒸烤,炙照,水汽,海浪,粼粼闪闪。
她在晃动的光影里,长的是一张幼态年轻的鹅蛋脸,也白皙,也清瘦,也说过她说的话。
甚至同名同姓。
可太讷了。
听不懂他们争论,杵在那儿,兀自出神。
“我明白再问一次。”傅焉闻放下酒杯,“你接纳小茉,不为刺激茉莉露面?”
“二叔。”傅循安笑不可支,“周家尚且不敢这么想,你想象力太丰富。”
他爽朗,开怀。
游艇,海浪,烈日,他最爱的龙舌兰酒,泡冰块柠檬。
一切舒适到极点,没有丝毫勉强,虚假。
没有强撑,担忧。
至于再往皮肉之下,眼底深浓之间,傅焉闻看不明,没人看得明。
傅循安的真实,只对一个人无条件开放过。
朝气,幼稚,慌乱,激动。
以及,眼泪。
只可惜那个人,如今不在。
邱意浓插言,“二叔——”
傅焉闻转而盯着她,面目严肃,目光压迫,眼底风起云涌。
全没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和气。
邱意浓头一回见,被他截然巨变的态度,震慑在原地,脸麻、腿也麻,整个人打一个哆嗦,“二叔,你……”
傅焉闻充耳不闻,大步离开。
傅循安注视他背影,脸上,眼里笑意还挂着,却逐渐幽凉莫测。
…………
晚上。
周茉继续补课,偏微分方程是数学系专业课。
她生前不知天高地厚,读大学蹭课时,觉得just so so。
如今系统学习,周茉才发现,四大天坑专业,不包括数学,太正常了。
生化环材坑就业,数学专坑精神智商。
她整整三十年,从未有一刻怀疑过,她智商是人类盆地。
可学习的每一分钟,数学都在攻击她最薄弱的大脑,刺激她脆弱的精神状态。
当精神高度专注的时间,越来越少,大脑疲惫欲裂,像个被虐待压榨的民工,挤着最后一滴,站在书页上,指着她鼻子骂。
“分就分,不分就不分,你妈微分,你爹偏微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