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茉没想到,第一次回周家,是这种契机。
汉省气候酷热酷冷,多雨且下雨时间不固定。
车队驶入周家。
激荡的风雨中,她生前父母,候在别墅门前石阶上。
身后是管家保安,撑出一大片漆黑、沉默的伞群。
傅循安车刚停稳,黑伞霎时分流两队,一队迎傅循安,一队绕过车尾,请邱意浓。
她在后车。
隔着玻璃雨幕,伞幕簇拥的最中心,男人忽然伸出一截手臂,暴露泛着银光的腕表和整理有致的白袖口,手指遥点她所在后车。
黑伞立即分出一道支流,朝她涌来。
这股俯首帖耳的融洽,颠覆周茉想象。
等到了客厅,秦女士未见过周茉,以为是邱意浓新换的助理,见她进来毫无规矩坐下,才问,“这位是?”
傅循安微微一笑,“周茉。”
他介绍这个名字,态度平和泰然,信手拈出那种漫不经心。
秦女士嘴唇微微抽搐。
明显听过她这位“周茉”。
却未发怒,没有任何被面刺的反应,不尴不尬的应和。
“有缘,跟我们茉莉一个名字。”
周茉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这满堂坐的,包括邱意浓,全是她生前切切在心的人。
此刻怆然,戚戚,太多疑问,撕扯。
又在迷雾里,不得不勉持镇静。
她不作声。
秦女士也有意忽略她,“这三个月,一直由我们口头转达茉莉的意思,可能不够准确。”
“但昨天你要看信,我和她爸爸都不赞同。你们走到如今这步,没必要探视她的心事。”
傅循安轻笑,“你们认为,我对她的心事,还有兴趣?”
秦女士一僵,脸色不太好看了,与周从民对视一眼。
“循安……”
傅循安眉头一皱。
周从民当即咽声,改了称呼,“傅先生,倘若不是,我不明白。”
“周董聪明睿智,装起傻来,瞎子也当得像模像样。二叔的喜讯,周家没听闻吗。“
邱意浓紧挨傅循安,余光挑向周茉,“这位“周茉”,刚刚才介绍过。”
“你——”
秦女士愤起,周从民一把拦住。
“傅先生,我的确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看信。茉莉的性子,这么多年你很了解。”
“你和邱小姐,对她是双重意义的重伤。她还好好活着,没有寻短见,没有放逐自我,强撑去国外,我由心欣慰她坚强。”
周家是老式花园洋房,建国前的法租界,装修风格偏欧化,大水晶吊灯,珠帘拱衬烛火。
傅循安端正温文的眉目在光影里,深刻,幽凉,眨眼又是笑的模样。
“周董的慈父心肠,总是出现的适逢其会,近四个月,我不想看了。”
邱意浓玩笑,“以为今日有新客人,周董多少有改变,看来还是老路子。中午这宴,应该也是回甘油酸,我实在吃不下,先走了。”
“邱小姐,不爱吃荤腥吗?”秦女士维持不住体面和平,挂脸了,“我还当你出身清贫,长大了报复性饮食,没本事也要偷一嘴。茉莉就不懂这个道理,她——”
“周夫人。”
短短一个称谓,傅循安笑意不减。
秦女士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怒气从火海急速冷冻成冰霜,她凝固半晌,忽然颓丧了。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你让茉莉接受你,就像接受真理一样确定。”
“这位邱小姐,是茉莉坚持资助,读研介绍院士,毕业费尽心力提拔。一手把她从野草养成如今玫瑰,开到你床上去了。”
“你们眉来眼去,对茉莉赶尽杀绝,要她净身出户吗?”
秦女士开口,傅循安眼里始终含笑意散了,无波无澜的一张脸。
分不清阴郁,还是恼怒,总归晦暗莫测。
周茉大脑一片空白。
接受真理一样确定。
是她写在国外的私密,从未对外提起。
秦女士从何得知。
傅循安替她问了,“第一句,是她的话?”
秦女士尚未开口,周从民叹声,“茉莉信中写的。国内纠葛,她全都知晓,劝我们勿动干戈。”
“婚内财产,你不给,我们不再要了,但十几年感情总有补偿,茉莉不说,我们作为父母,总要为她下半生考虑。”
“她出国前管理的富恒证券,改由周家控股。”
“迂回兜绕一圈,有区别吗?”邱意浓似笑非笑。
“富恒市值比五个周家加起来都多,比单纯婚内财产分割,又多资源。怪不得茉莉姐痛快出国,她抹不下面,在国外“技术”支持周家卖惨。”
周茉快忘记邱意浓从前模样了。
更甚至,忘记所有人的模样。
一方,背弃,背叛。
父母,忽视,利用。
她要多克制,才能不站起来嘶吼自己死了。
别争了,别论了,去国外看看她的空房间,哪怕问银行,拉一下她的消费流水。
电锯开胸的时候那么快,血液激烈迸射,她还有时间流出眼泪。他们活着,无一人有时间,稍微去发现一下她的行踪。
那封信,周茉依旧一头雾水。
可她已经累了,太疲累了,比傅循安的腻烦,无力得多。
简直像骨头在风化,整个人脆成一张旧纸,直立不起,躺着都碎。
原来跨越死生,仍会心灰意冷。
……
中午宴席不欢而散。
周家的怀柔方针,秦女士中道崩阻。
离开时,傅循安表情好也不好,周茉不想分析。
回到傅家,周玲娜刚从傅焉闻的院子出来,几乎同时跨进三合院。
周茉见她孤身一人,没有孩子,问了一句,“宝宝在他爸爸那里?”
周玲娜颧骨晕红,熟透了的风流旖旎,话音懒懒散散的,“咱们院,早送回来了。”
周茉并非二十二的天真小姑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表个关心,“刚出月子,小心身体。”
周玲娜可惊可愕,“小姑娘家家,你什么时候懂这个?”
周茉无力多应付她,闷头回东厢,半道又回转,跟周玲娜进正房,“我有一个问题。”
周玲娜刹住脚,打量周茉两眼,不急去看儿子了,“你问。”
周茉深吸气,“如果傅循安很快摆脱周家,比如,国外原配有消息,或者丧偶。我同名同姓失去效用,对你有影响吗?”
“有。”周玲娜当她玩笑,“你会被赶出去,日后也没可能再记到傅焉闻名下。”
“除此之外?”
“你还想有什么?期盼老娘也被赶出门,好独占一个雍容闲雅的妈妈?”
傅焉闻中年才得子,给名分是迟早的事,同名同姓顶多加快这一进程,并非决定因素。
周玲娜之所以连呼时机巧妙,是周茉也能进入傅家,母女不用分隔,远超她预期了。
周茉盯着她看,突然笑,“那好,你心愿得偿,我也不用改姓。”
周玲娜始料未及,“什么意思?你去周家知道了什么。”
周茉不应声。
出了正房,径直离开傅家,找了个偏远网吧。
登录国外生前所在地的警局。
填写报案表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