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的七月,烈火般的阳光,马路上躺着的小石块发出孜孜的响声和炙人脚心的灼热。
福煦路福煦里弄堂两侧的梧桐叶在烈日下蜷缩着边缘。李达和几位老师商量之后预备将女学放假一段时间,但为了给暂时无处可去的女孩们谋一份生计,一楼的成衣组和织袜组工厂仍然保持开放,女校校园里这几日只剩缝纫机的咔嗒声与蝉鸣在夏日里交织。
在那个年代,上海被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买办、帮会、地痞、流氓、娼妓遍布在这个号称“十里洋场”的城市。对于刚来到上海的姑娘们而言,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新鲜和激动不已。李达先生宣布停课后,蒋冰之和她一起在高年级组的王剑虹、王一知、王醒予达成共识一起从平民女学的宿舍搬出来,在后面隔了一条街的地方另租了间房子住。
女孩们拎着各自的手提箱穿过石板路,大汗淋漓又欢声笑语地走着搬去新租的房子。蒋冰之推开松木门,铁合页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前后楼中间是一个天井,四个女孩穿过天井,入住进靠北的一个客堂间。
放完行李,蒋冰之给各位寻了水解渴。找到王醒予时,她正蹲在屋角,从天井的荷叶缸里舀了一瓢水,往青砖地上撒,潮湿的霉味混着凉意漫上来,倒冲淡了不少七月午后的燥热。
午后时分,微风拂过,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芬芳,几位少女悠然地坐在天井亭中,品尝着冰凉的清茶。远处,十六铺码头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蒋冰之愉快地轻摆着双腿,心中暗喜:“从湖南辗转来到上海,我总算感受到了只属于自己的那份自由。”她环顾四周,与她相伴而坐的还有其他女孩,“不仅如此,共同的社会革命理想、共同的人生追求,以及共同的文学志趣把我们紧紧联结在一起,互相见证着彼此的成长,人生何时能比此刻更为幸福呢?”
正思量间,檐角的麻雀扑棱飞起,廊下传来细碎的咳嗽声。蒋冰之循声望去,只见那位房东老爷正踱步经过天井。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身着月白绸缎长衫,腰间却挂着银链坠的西式怀表,手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绿的光,衬得肤色愈发苍白。许是久病缠身,他总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却仍保持着旧式绅士气度,路过时朝亭中女孩微微颔首,算作招呼。众人也忙起身回礼,目送他慢吞吞往书房走去。
这栋老宅里唯有房东一人独居,他鲜少露面,而大家白日里往往去书店和公园参与集会和演出,或是一起去上海的闹市区贴标语、散传单,或是拿着竹筒到马路上和一些娱乐场所门口为罢工工人募捐,因此大家不常和房东打照面,偶尔见过几次,都和和气气打着招呼过去了。
随着上一学期在平民女学的结束,蒋冰之的头发已从下巴处悄然生长落在肩头。这个下午,她心血来潮,决定出门去寻一家新开张的女子理发店,剪去那已及肩的长发。
蒋冰之攥着报纸上剪下的地址,穿过三条弄堂才寻到那家“新女性理发馆”。推门而入时,铜铃轻响,镜台前已坐满了姑娘。有剪齐耳短发的学生,有烫卷发的太太,还有几个穿蓝布衫的女工在排队。
冰之在墙角的长椅上坐下,手心逐渐沁出汗来,她感到无比的激动和欣喜——原来在上海,剪发风潮竟有这样多的女孩子追捧。恍惚间她又想起当初剪掉长发时,表姐的惊恐、三舅和舅母的酸讽和愤怒。
直到弄堂里亮起昏黄的煤气灯,才轮到她。年轻的理发师举着西洋电推剪,银亮的刀齿“咔嗒”作响,冰之的辫子便一缕缕坠在围布上。镜中映出清清爽爽的齐下巴的短发,发尾微微内扣,衬得下颌更尖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碎发的轻盈,像触到了云朵。
“阿姊,侬看这样可好?”理发师笑着递过镜子,冰之忙不迭点头,喉咙里憋着满肚子话要往外倒:“我们学堂里,先生都讲剪发最要紧!头发短了,读书才不费精神……”可一开口,湖南腔的“先生”总被误作“相亲”,惹得旁边等位的姑娘抿嘴偷笑。她涨红了脸,索性指着墙上:“就像画报里新青年那样!”
满屋子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应和着,有说想烫头又怕伤头发,有说家里长辈不许剪发的。冰之插不上嘴,只觉胸口热烘烘的,仿佛把整个上海滩的青春气都揣在了怀里。她掏出铜钱结账时,理发师还赠了她一小盒桂花头油,说是新客礼。
暮色渐浓,冰之踩着青石板路往家走,短发被晚风撩得乱晃。她忽而想起昨日看到的那篇《女子剪发议》,此刻头发轻了,脚步也轻了,连呼吸都带着自由的甜味。
路过报摊时,卖报的小童嚷着“号外号外”,她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份《申报》,纸页上“妇女解放”几个铅字倒映在她乌黑的眸色里,粼粼如星。
剪了短发后,蒋冰之越发显得端庄动人了,如满月一般的脸庞上,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睫毛又密又长,偶尔翕动,仿佛振翅欲飞的蝶翼。现在她正横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满月出神,她有些想念母亲了。
王醒予在缝补旗袍下摆脱线的滚边,王剑虹握着钢笔在信纸上沙沙地写,王一知在帐内翻阅冰之刚带回来的《申报》,天井下的荷花池里时时传来声声蛙鸣。
王一知忽然掀开了素白的夏布帐子,微皱着眉,带着些许疑惑地对她们说:“朋友们,你们觉得我们的这位房东老爷如何?”
蒋冰之从出神里反应过来,站起坐到王一知身边:“房东应该是个有钱人,我看他似乎聘了一个固定的车夫,还有一部专用的、带着铃铛的人力车,每回都是车夫在门口候着他出门。”
“是啊,他很关心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上海这里的,回来还会带上时兴的糕点给我们尝尝!”王醒予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补充道,“我最欢喜他带的石门一路吴宛饼家的鲜肉蟹壳黄,金黄的酥皮混着芝麻香,真的好想再吃啊!”
蒋冰之:“我倒是最想吃擂沙圆了,本想理完发便顺路带一碗回来吃,没想到剪完实在太晚,赶到弄堂时果然已经卖光了!那味道让我想念起我妈做的姊妹团子了。”说完她靠着王一知的肩膀凝眸看向刚刚出神望着的满月。
王剑虹停下笔,笑看二人,“你们俩尽管想着吃的”,她折好信纸放进信封,然后对醒予笑说,“冰之年纪小,最会被吃食迷惑住,堂姑也没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王醒予沉思半天,忽然恍然大悟:“我知晓了,房东老爷这样有钱,他是做什么营生的?怎得独自一人住在这里,无妻无儿无女吗?”蒋冰之站起身,“房东老爷也许可能就是靠收租来维持收入呢?我们四人一起预交的租金已经是不少一笔钱了,说不定他还有房子在外租呢?”
蒋冰之将目光投向王一知,似乎在等待肯定。
王一知摇摇头,“我想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我这几日注意到房东老爷每天吃过晚饭必坐人力车出去,深夜才回来。这会儿子他就不在房子里,我刚刚看到他的车夫站在角门等他,随后二人跟往常一样出去了。他平日对待我们很客气,所以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王剑虹沉思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这几天夜里凉气重,我总会被咳醒,只一次恰好听到松木门的那个铁合页吱呀一声被打开,接着迷迷糊糊就又睡过去了。我看似乎后来也无事发生便也忘记了这事,但你刚刚这样突然提起房东的怪异之处,看你的神情我便也猜到七八分了,他怕是有不寻常的身份。”
蒋冰之接过话:“那我们找个机会摸一摸这位房东老爷的底!”
几人均同意,计划好下一次房东和车夫出门便跟踪他们。
次日,吃过夜饭的女孩们在房间内紧张刺激地等待着,竖起耳朵听前厅的动向。车夫和房东前脚出门,冰之和其他女孩便跟在后面悄悄地小跑。
夏天的夜幕刚降临时,风是暖暖烘烘的,几个女孩逐渐渗出汗,从额角滑落到下颌。她们迎着风跑,时不时留心躲避将要转弯的车夫的视线。新奇和刺激感充盈在她们之间,偶尔互相对视上,会忍不住轻笑出来。
最终人力车停在了天蟾戏院,房东老爷下了车,车夫便拉走了车。戏院门口贴着大海报,上写着“嵊县戏班原班人马上演新编越剧《花月痕》”。女孩们买了票,跟着房东进去了。她们混在嗑瓜子的茶客里时刻注视着落座在第二排最右侧的房东老爷。
戏开场了半时辰,房东还未有任何举动,几个女孩逐渐被这场越剧吸引过去,心想房东平日出门也许就是来看戏消遣呢。
“这戏词改得妙!”王剑虹沉浸其中,突然拔高声音盖过了锣鼓点。王一知赶紧捏了捏她的胳膊,又看了右前方的那位,心想还好隔得远,房东并没有察觉。剑虹反应过来,偏过头靠近冰之她们,继续小声说:“‘女子守节不如守志’——虹口的纱厂女工前日罢工,不正是守志吗?如今越剧都开始吸纳新文化运动思想,这嵊县戏班改编的《花月痕》,对我们宣扬女性觉醒可是大有益处啊。”
渐渐的,女孩们发现四处的噪杂声音开始的大了起来,称这越剧简直就是“伤风败俗”。“退票”的声音逐渐大得甚至盖住了台上花旦的嗓子,场面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穿灰鼠皮袄的班主实在没辙,只能蹿上台打躬作揖。这时王一知神情严肃,突然警惕起来:“你们看,房东老爷起身从右侧小门绕出去了,我们快跟上。”
“怪道他座位那样靠右,原来方便偷偷溜走!他一定有鬼,我们都小心些吧。”蒋冰之边快速抓起盘中剩下的炒花生塞进兜里边说。
从右侧小门出来之后就是一条被黑夜吞噬的小道,隐隐月光之下,冰之分辨出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看房东到底去见什么人,又有怎样的秘密。蒋冰之毫不迟疑地向她们摊开手,邀请大家一起,于是几个女孩攥紧对方的双手共同往前摸着黑走。
远远地有一些光,她们躲在暗处,看到房东老爷的身影进去了,再悄悄往前走近些,才发觉这光是一栋隐秘的花园洋房发出的,人力车就停在花园里。
女孩们躲在暗处,透过篱笆围墙的缝隙往里面看,只是看到的这一幕让她们大为震惊。在楼下布置成中式客厅的大厅里,这位房东老爷正跪在当堂,而高踞正堂太师椅中的一位竟然是那个每日为他拉车、辫子油光水滑的车夫!
那车夫正大马金刀地斜倚着,手中把玩着乌木烟杆,大厅两侧还站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气氛异常紧张。
老爷颤抖着捧起紫檀木匣,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银圆,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车夫身后的彪形大汉们斜倚着墙,蒋冰之忽然注意到他们腰间鼓囊的物件随着动作隐约露出了枪柄的轮廓。
蒋冰之低声惊呼:“你们快看他们腰间,他们有家伙在身上!”
王剑虹手指抓住篱笆铁条,皱着眉分析:“这个情形看着像是这伙子人在审问房东,这些人看着都不是什么善茬啊。”
几个姑娘想要靠近些仔细辨认他们在交流什么,可奈何风吹得呜呜作响,只听得些那头目们激动时高声叫嚷的几句,大概涉及什么地契,又是什么三成利。
王一知轻轻拍了拍各位的背:“夜已深了,我们回去吧,在这里也听不到什么。”说着环顾四周的情况,“这里只有这一条小路,万一在这被发现了可太危险了!”
月色朦胧,出了那条闭塞的里弄,几人正失神往回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人力车的铜铃铛声,在寂静中街道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咳嗽声,女孩们一惊,都回头看——老爷正坐在车辕上,瓜皮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车夫弓着腰拉车,辫子随着步伐甩动,全然不似刚刚那副场面下的凶神恶煞。几个女孩僵在原地,蒋冰之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车夫的腰间,是他,那把枪还在。
经过她们时,房东老爷瞥了她们一眼,还有意地咳嗽了一声,人力车就跑到她们前面去了。女孩们心想,糟了,被发现了。
几个人一夜没有睡好觉,听了一晚上此起彼伏的犬吠。第二天清晨天未亮透,晨雾还未散去,女孩们就跑到平民女学想要述说这件离奇事。直到熟悉的灰墙,几个女孩才敢停下喘息。院门已经开了,冰之等人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李达正伏案批注《新青年》文稿,王会悟提着铜壶往炉子上添水,见她们这般憔悴慌张的模样,手里的陶碗差点没拿稳。
王会悟快步上前,将惊魂未定的四人让进屋里,又往她们手里各塞了块温热的玉米饼:“莫慌,先吃些东西压压惊。”
李达老师听完她们的讲述后,眉头拧成了结:“你们大概是遇到青红帮,或是拆白党了。青红帮最擅‘反客为主’的把戏,那车夫八成是帮会头目,你们房东怕是欠了高利贷。”李先生思考了几秒又道,“你们租住的那条石库门,原是青帮老巢,这两年虽说帮派式微,但些个游手好闲的烂仔仍盘踞在此。你们遇上的,十有八九是青红帮的‘趟将’在收保护费,或是拆白党勒索钱财。”
王会悟转头对几个女孩说:“还不赶快搬家,要不把你们卖了还不知道怎么被卖的。”
女孩们按照之前摸索的房东出行规律,乘着房东不在家拿了行李就走,连预交的房租也没敢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