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城南中学的围墙外还蒙着层薄雾。陆燃单脚蹬在墙砖豁口处,蓝白校服外套被风鼓成张扬的帆。他利落地翻上墙头,朝着下方三个女生伸出手:“一个接一个,踩我膝盖当支点。”
“燃哥,教导主任今天在西门蹲点……”扎马尾的女生攥着书包带,声音发颤。
“所以让你们走东墙啊。”陆燃晃了晃腕间的护腕,金属搭扣撞出清脆声响。他忽然瞥见围墙内侧闪过一道反光,眯起眼看向七点钟方向——晨雾里,有人正举着手机对准这里。
啧,又是哪个好事者。
他猛地跃下墙头,落地时球鞋在砂石路上擦出短促的嘶鸣。雾霭深处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像是毒蛇游过枯叶堆。陆燃大步跨过灌木丛,猝然抓住那只握着钢笔的手。
“偷拍上瘾了是吧?”他用力一拽,藏在香樟树后的身影踉跄着跌进晨光里。
蓝灰色校服裙规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胸牌被擦得锃亮——高二(1)班,温晚。她左手还捏着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被扯歪的银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底下冷泉般的眼睛。
陆燃怔了半秒。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上个月救的那只黑猫,明明缩在纸箱里发抖,偏要用琉璃似的瞳孔冷冷睨人。
“松开。”温晚挣了挣手腕。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瓷,清冽里带着易碎的质感。
陆燃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她,触电似的甩开手。温晚后退半步扶正眼镜,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咔嗒一声扣回胸前口袋。这个动作莫名让陆燃想起爷爷擦拭猎枪的模样。
"让开。"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扑在温晚镜片上,镜片后的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
三年前,温晚永远记得大火里混着浓烟父亲的味道,而陆燃的父亲在折返救自己时被坍塌的横梁砸中。当消防员扒开余烬,真相如同烧焦的档案般被匆匆定性——温老师操作失误酿成惨剧,英雄与罪人的标签就此烙在两个破碎的家,在陆燃心中温晚变成和她父亲一样的杀人凶手,对温晚说出的话就像是士兵的矛,深深地刺进温晚心中,以达到他想要的复仇。
手电筒的光圈在陆燃胸口晃出惨白的光斑,温晚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校规规定..."话音未落就被冷笑截断。陆燃突然逼近,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松木香,和记忆里那件挂在灵堂的消防制服散发的味道微妙重叠。
"校规?"他指尖擦过她胸前的监察员徽章,金属的凉意刺进皮肤,“温大小姐现在倒是很懂规矩了。”阴影里他的眼睛亮得骇人,“那当年在火场,你怎么就不知道乖乖等死?”
温晚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生锈的自行车架。哐当巨响中,陆燃从裤袋掏出个东西砸过来。金属物件擦着耳际飞过,在水泥地上弹起清脆的颤音——是枚烧变形的消防车模型,车门上还留着歪歪扭扭的"陆"字刻痕。
"捡啊。"陆燃的声音裹在风里,每个字都带着倒刺,"这不是你们温家人最擅长的吗?捡回一条命,再捡点廉价的愧疚感。"他转身时校服下摆扫过围墙。
温晚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残骸。手电筒滚在脚边,照亮腕间那道蜿蜒的疤。三年前的浓烟突然在肺叶里复燃,她听见的哭喊刺穿记忆的胶卷。那时攥着她脚踝的不是火舌,是陆明诚布满血泡的手掌,消防斧劈开的逃生通道外,陆燃抱着生日蛋糕呆立在警戒线外,奶油玫瑰正在烈日下融化。
温晚对陆燃的冷言恶语早已习以为常,将消防车模型塞到陆燃怀里,便低头整理着手中的笔记本和因弯腰变皱的衣角。
陆燃抱起胳膊,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填满日期和人名,最新一行赫然写着“9.13,东墙,陆燃等四人翻墙违纪”。
温晚“啪”地合上本子:“校规第三章第七条,协助他人翻墙者扣……”
“你他妈是教导处放的无人机?”陆燃劈手夺过笔记本。牛皮纸封面上烫着学生会监察部的徽章,在晨光里金灿灿地刺眼,“怎么?不想装了?你廉价的愧疚感呢?”
陆燃的话砸在空气里,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温晚睫毛都没颤一下,她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二十公分的男生,忽然翘起嘴角:“你不是不屑吗?”
陆燃被这抹冷笑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思绪被拉回三年前,白炽灯管在陆母头顶嗡嗡作响,她蜷缩在父亲生前穿过的大衣上,床头柜上的安眠药排成了米诺骨牌,门外的门铃声成了定时炸弹,陆燃大跨步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温晚硬挤出笑容的脸“你好...”温晚刚吐出气音,紧接着是瓷片落地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号,陆燃被陆母拽到一边,温晚手中的康乃馨被陆母拍到了地上,鲜红的花瓣像溅落的血滴。
此刻真实的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像在解数学题:“根据行为心理学,当众施暴的英雄情结往往源于童年期……”
“闭嘴!”陆燃扯开衬衫最上端的纽扣。他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焦糖香,混着油墨味钻进鼻腔,催得血液都在沸腾。唰啦一声,违纪记录本在他手中裂成两半。
纸页纷飞如雪。温晚终于变了脸色,伸手去抢残破的纸片:“你疯了吗?这是要存档的!”
陆燃将本子举过头顶,劣质纸张在掌心簌簌作响。他俯视着女孩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上周喂黑仔时沾了满手的猫毛——明明脆弱得能被风吹散,偏要炸着毛哈气。
“不是想要赎罪吗?”他把碎片揉成团,抛物线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或者撕下你伪善的面具,就说陆燃把你的圣旨撕了。”
温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穿过香樟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弯腰捡起唯一幸存的纸页,那是夹在扉页的课程表,边角还印着猫咪爪印。
“你养的猫,”她突然说,“右耳有块黑斑。”
陆燃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黑仔是他偷偷养在废弃车棚的流浪猫,连球队的人都不知道。
数学题永远有解,若答案错误,不过是解法藏在了另一个公式里——温晚望着陆燃结痂的伤口想。血肉之躯的伤痕也该遵循这个定律,哪怕需要拆解成最精密的方程,用最笨拙的代入法,她也要找出愈合的路径。毕竟当年是陆燃的父亲是因救她而牺牲的,而这份亏欠,早已化作她生命中最沉重的未知数。
“上周四下午五点二十分,3号车棚。”温晚将课程表对折两次,塞进他胸前的口袋。这个动作近乎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淬着毒,“如果不想被安保科发现……”
远处传来预备铃的嗡鸣。陆燃猛地攥住她手腕,这次用了十成力:“你威胁我?”
温晚疼得蹙眉,声音依旧平稳:“是交易。你帮我重抄违纪记录,我保守秘密。”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掠过他右耳的黑色耳钉,“顺便提醒,教导主任最讨厌学生戴饰品。”
陆燃触电般后退两步。温晚已经转身走向教学楼,裙摆扫过沾露的草叶。走出十米后,她忽然回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新月:“对了,你朋友还在墙外发抖呢。”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陆燃才想起被遗忘的三人组。他烦躁地揉乱头发,摸到口袋里的课程表时突然僵住——背面用钢笔写着串数字,是黑仔打疫苗的收据编号。
收据本该锁在他的储物柜里。
晨风卷着油墨香掠过耳畔,陆燃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他早就看清,温晚根本不是乖巧的瓷偶,而是柄裹着天鹅绒的解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