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北京,晨曦来得一天比一天迟疑。罗弘站在落地窗前望着混沌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绒大衣的袖口。这件浅驼色的MaxMara浴袍款大衣是她三十岁生日时买的,柔软得像是第二层皮肤,却又能撑起人力资源总监该有的凌厉轮廓。
厨房里的养生壶咕嘟作响,当归黄芪的苦涩气味渗进客厅每个角落。罗敏又熬夜了——茶几上散落的文件堆里,某份案卷的边角还沾着干涸的咖啡渍。罗弘轻轻抽出被妹妹当抱枕的笔记本电脑,锁屏界面上跳动着十三条未读消息,最近一条来自"陈律师":宣传册校样已发,速审。
"姐..."沙发上的垫子动了动,露出罗敏那张惨白的脸,"我梦见把'法治社会'印成了'法制社会'..."
罗弘把温好的姜枣茶塞进她手里:"喝完,然后换衣服。"她扫了眼窗外开始飘落的雨丝,从玄关柜里取出长柄黑伞,"今天有客户去你们所?"
"唔,新加坡的上市公司。"罗敏突然瞪大眼睛,"天啊我忘了今天要提前到!"她跳起来时碰翻了茶杯,浅褐色的液体在米色地毯上洇开一片。
罗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块地毯是父亲去年寄来的,说是新疆客户送的纯手工羊毛毯。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衣柜里拎出准备好的藏青色套装:"穿这个,配我新买的那条珍珠项链。"顿了顿又补充,"别跑,先把解酒药吃了。"
电梯下行时,罗弘对着镜面整理盘发。三枚U型发夹精确地固定住每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如同她为今天这场裁员风暴准备的预案。镜中女人的眼角有熬夜留下的淡青色,但被雅诗兰黛双效粉底完美遮盖,只余下不容置疑的威严。
"罗总监早!"写字楼前台的Linda站起身时,胸牌在晨光中闪了一下。女孩今天涂了过重的腮红,像是要掩盖什么。
罗弘的目光在对方微肿的眼皮上停留半秒:"洗手间第三格储物柜。"她递去一张门禁卡,"里面有冰敷眼膜和遮瑕膏。"声音压得更低,"总部巡查组九点半到。"
穿过办公区的长廊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市场部的张伟正在训斥下属,看见她时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财务部的几个姑娘聚在一起刷手机,见她经过立刻散开;而新媒体组那些年轻人则齐刷刷低下头,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人力资源部的磨砂玻璃门将喧嚣隔绝在外。罗弘刚放下包,内线电话就刺耳地响起。
"罗总监,"王总的助理声音紧绷,"请您立刻到一号会议室。"
总经理室的胡桃木门半掩着,里面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罗弘在门前调整呼吸,让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不能太亲切,会显得软弱;也不能太严肃,容易激发敌意。
"总部要求缩减30%人力成本。"王总背对着她,手指在落地窗上敲出不安的节奏,"名单下班前必须确定。"
紫檀木办公桌上摊着三份文件。罗弘不用翻看就知道内容——亚太区昨夜签发的架构调整令,白纸黑字写着"战略性优化"。阳光透过云层刺进来,在"30%"那个数字上投下血色的光斑。
"我建议启动自愿离职计划。"她翻开文件夹,露出精心设计的阶梯式补偿方案,"第一批申请的给予N+3补偿,同步安排猎头推荐..."
王总突然转身,鎏金打火机在他掌心翻了个跟头:"你知道现在经济形势!"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着三四根烟蒂,"就按绩效末位淘汰,李董的侄子必须留,上周顶撞刘副总的那个..."
"劳动仲裁风险会增加47%。"罗弘调出手机里的数据模型,曲线图上红蓝两色箭头如同对垒的军队,"如果按我的方案,诉讼概率能控制在8%以下。"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王总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评估某种风险。窗外传来隐约的雷声,今年秋天的第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六点前我要看到签字文件。"王总最终说道,金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对了,法务部说张伟准备起诉我们违法解除。"
罗弘的指甲在文件夹边缘轻轻一叩:"他的劳动合同附件七有特殊约定条款。"她打开平板,调出三年前并购时的岗位调动确认书,"当时为了保留他的团队,特别增加了这条。"放大后的签名处有个微小的墨点,像是个不情愿的句号。
走出总经理室时,走廊尽头的应急灯突然闪了一下。罗弘摸出备用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第三个号码:"陈律师,25份离职协议模板要加竞业限制豁免条款...对,特别注明青岛分公司的例外情况。"挂断后她删除了通话记录,这个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员工餐厅的嘈杂声浪中,罗弘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的实习生小雨。女孩的廉价西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正就着免费汤啃冷馒头。餐盘旁摊着本《VI设计手册》,书页上满是荧光笔的痕迹。
"坐。"罗弘将京A粥铺的外卖推过去,热气在冷空气中蜿蜒如蛇,"你上个月做的年会邀请函,雀巢的客户点名表扬了。"
小雨的筷子停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罗弘突然伸手抹掉对方嘴角的饭粒:"明天去总裁办报到,薪酬上调30%。"她起身时大衣下摆扫过女孩颤抖的手背,"下午三点带着你的作品集去见王总——就说是我说的。"
暴雨在傍晚时分如期而至。罗弘站在窗前看雨线抽打着玻璃,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是妹妹发来的定位,金台路某家律师事务所的灯光穿透雨幕,在导航地图上倔强地闪烁。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裁员名单,将"刘莉"的名字从第二批调到了第三批。哺乳期的女员工可以多留两周,足够她找到下家了。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响中,罗弘想起下午在洗手间隔间里听到的抽泣——市场部的小赵,丈夫刚查出尿毒症。
雨刮器在车窗上划出扇形轨迹。出租车驶过长安街时,罗弘终于松开咬了一整天的后槽牙。她摸出化妆镜,发现口红已经斑驳,眼角细纹里卡着少许粉底。这是三十岁职场女性最熟悉的战场遗迹,是笑面罗刹卸甲后的真实面目。
"师傅,前面便利店停一下。"她摇下车窗,雨丝立刻扑进来打湿脸颊,"我妹妹胃不好,得买盒热牛奶。"
便利店的电视正在播报失业率数据。罗弘在加热柜前驻足,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那个为实习生争取调岗的HR总监,和那个用条款逼人签字的笑面罗刹,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手机突然震动。王总发来短信:"李董要保的人增加到五个,明早重新交名单。"雨幕中的霓虹灯将文字染成猩红,像是一道新鲜的伤口。
罗弘把热牛奶塞进包里,指尖碰到冰凉的小药盒——那是备用的止痛药,罗敏偏头痛时的救命稻草。她望着远处律所窗口的灯光,忽然很想抽一支烟。虽然她从来就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