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好似你回来过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好似你不愿相见

错乱是我

糊涂亦是我

……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我似夏日里热得聒噪的蟾蜍鼓着腮帮子支支又吾吾：“……散……散……”

“重来！”

这冷冷一声令下，使得我的结结巴巴磕磕绊绊，戛然而止，规整为零。

“又重来？”焦躁心生，惹我小声抱怨：“已经重来十八遍了。”

“你可是……”比冰雹还要硬朗的语气，铺头盖面砸得我晕头转向：“心有异议？”

“有人喜欢萝卜，有人偏爱白菜，若二人同居一室，又偏要二者取其一来食，自是异议。故而，小夭糊涂得很，答不上来。”

我心痛重来又重来，眼中急出一眸微澜，愁云加惨淡，亦难解心中愁苦，干脆胡搅蛮缠，指着鹿偏说是马。

那端沙沙笔声息上一息，默神片刻，似是妥协，复又问道：“你对我罚你背诵这段语录可是心存异议？”

这个自然。

我暗自嘀咕，白嫩的手指绞着另一根嫩白的手指，嘴上却口是心非胡说一通：“异议倒算不上，只是从前小夭就已晓得，读书识字与小夭，恰似少了喜鹊搭桥的牛郎与织女，凑不到一块，怨不得字，亦怨不得小夭，一切乃是命定。”

这话一落音，好比石头沉了海，再无人回应。

我猫去一眼，阴沉不爽的书案闷得酷似缺了嘴的哑木，伏其内侧，锁眉冷对金皮折子出神的黑面神君，双唇紧闭，周身氤氲的空气里透过诡异，弥漫出不爱搭理我的决绝。

尴尬，好生尴尬！

我噘嘴垂头，松开相互绞杀的手指，这时方想起凤凰的好来，略有伤感，再道：“凤煜上神素来严谨，管束小夭章法有当，却也从未这般故意刁难……”

“依着你这意思……”

极度不爽的语气似炊烟袅袅升起，我摇头叹气，心疼被他掷案有声，抛之一隅，再未瞧过第二眼的折子。

便是疑心，他这般冷漠，应是无关我的话说得好与不好，而是这折子的执笔仙官蠢笨。

比如，办事不利，又比如，言辞不通，云云。

反正总归皆是这糊涂仙官的糊涂事，惹得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心气难平。

不平则鸣，鸣着鸣着，就迁怒了我。

唉～祸不单行，大抵就是如此来的。

我叹息着弯起细细尾指上生长的尖尖硬甲，顺着绵延耳洞，开始抠耳屎，有人咳嗽了一声，我饶是未听清，待我听清时，书房内又是静寂无声，不由得堂皇不安，问了一声：“什么？”

苍旻的脸绿了绿：“你怨恨本太子不如凤煜上神宽宏大量？”

“自然不是。”

我摆出一副遭人胁迫，心有不甘的样子，心虚作答。

苍旻火眼金睛，哼哼两声，吓得我重心不稳，耳洞跟着差点不保，哎呀哎呀的叫唤，他却是无所动容，又讪讪改口：“凤煜上神一大把年纪，宽宏大度亦是他应当……”

“够了！”

一声怒吼，满屋皆是瑟瑟回音，我在惊慌失措的眸子里寻得一张怒火中烧，失了分寸的脸：“背不下，午膳亦免了。”

胜之凤凰是错，不如凤凰亦是错。

难不成，这等问题还有第三种解法？

我唉声叹气，惨叫迭起：“小夭早膳还未用……”

“一日不食，清减不去几两，休要再与我磨牙～”太子爷翻脸就是狠：“否则，三日不与你吃食。”

“三日？”我讶讶，胸膛雷鼓震天的愤怒捣得心窝隐隐作痛，想起凡夫俗子们口中朗朗的“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便是说道：“那……小夭能否去到书房外的长廊诵读？”

“长廊？”倨傲太子爷半垂眼帘，修长素手捻起第二份折子，嘴角微启，露出一齿明察秋毫的语气：“你倒是不讲究。”

“嗯～”我眼珠子滴溜一圈，不知他是真在用功批阅折子或是故作样子，亦不知他适才的脾气是下去了还是含在嘴里下不去，紧张如我，吞了一口口水，方道：“凤凰山向来都不讲究……”顿上一顿，含糊喃语：“……虚礼。”

“哦～”薄薄嘴角，冷笑如昙花一现：“虚礼？”

我点点头，苍旻嘴角的冷笑失而复得：“怎么个虚法？”

“这……”我拘谨不已，紧盯那双凤眼，不敢大意：“书房虽宽敞亮堂……然小夭在凤凰山无拘无束惯了，再好的屋子亦不过是四四方方的禁锢，总是有着逼仄之感。”

“逼仄，就是虚礼？”

墨玉笔停了停，问得我亦停了停，墨玉笔旋即又划拉一下，我方松出半口气，答：“小夭也不知算，亦是不算。只不过，小夭一逼仄，神思就会倦怠，精力就会涣散，自然就读不下书……”

“读不下，读得下，日后这都是你读书用功的地方！”

苍旻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便是彻底断了我的念想。

我忿忿不平，重重哼了一声，对面额角皱叠，凤眼里飞出一记绝杀：“再哼一声，背的便是通篇……”

“出尔反尔乃非君子所为。”狗了急要跳墙，精灵急了便是口不择言，我握着书简咔嚓咔嚓响，苍旻略有意外，讶然一惊，听不出好赖回我一句：“这会子，脑袋倒是灵光了。”

脑袋灵光可不是这会子才有的。

我不满心生：“小夭又非萱草，脑子亦未进过雨水，如何就不灵光？”

“哦～”他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一时风来一时雨，此刻不知又是得了什么清闲兴致，竟艳阳高照，紧握墨玉笔的手懒洋洋靠在一角，宁愿闲着，也不愿搭理那叠规整的折子。凤舞双眸中不知何时，飞起一方春色，脸上露出一副“你且说来听听”的神情，我这缺乏历练的小心脏嗬，砰砰直跳，有点找不着北。

他执起墨玉笔端不轻不重敲过三声，我方重新记起自己要说什么。

“昨日明明是星君老儿与焱熠讹诈月老仙师的红线娃娃，小夭充其量不过是一介被逼无奈，微不足道的小小帮凶，缘何只对小夭严惩不贷？”书简好比一块拧得再也挤不出半滴水的抹布，悄然变形：“小夭不服。”

“小夭仙子错怪殿下了。”书案左侧沉默旁观许久的陬月一边研磨一边笑言：“殿下洞若观火，自然知晓文曲星君与金乌神君方为主犯，故而，今日晨起就遣葭月送去了旨意，罚他二位上神闭门思过一月，不得外出。”

竟有此事？

我翻着舌头惊吓不轻。

犹记昨夜因危机意识单薄，让苍旻轻而易举逮回了云澜阁，本以是要与月老仙师对簿公堂，理论一宿，却是一派祥和。那时的苍旻虽有愠色，到底还是温柔的，半字不提苛责，直接打发我回屋会周公。

我便当是万事大吉，一夜迷糊，睡得既不知那蹦跶红线娃娃究竟是否寻回，亦不知星君与焱熠倒了血霉。大梦初醒，更衣洗漱，拉开寝殿大门欲寻皋月讨吃食，却被衣冠楚楚的陬月截了胡。

他人畜无害的与我笑笑，我回以谦和安笑，他说要与我叙话，我心无城府随了他一路，叙着叙着，便叙进了苍旻书房。

犹记圣者有云：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深以为然，书屋乃为失去的足，苍旻正是千古的恨。

毫无违和！严丝合缝！

“小夭仙子～”陬月停下研磨的手，彬彬有礼，含笑不露齿：“相形之下，仙子只是‘惩’，当真算不得‘严’。”

我默神比较，稍稍认可：“若从受罚时间的长短来看，小夭却是幸运。只不过～”我一手单拿书简，一手摸过脑门上的虚汗：“这文字功夫与小夭历来不和睦，倒不如，倒不如禁足来得轻巧。”

“小夭仙子……”陬月冲我眨了眨眼：“陬月听闻凤煜上神有门绝学，叫透什么……”他端着下巴，两眼苦思：“透什么呢？”

一个激灵闪过，我便是大彻大悟。

凤凰的绝学，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他又待我亲善，自然无有藏私。然则，我却只觉索然无味，方学了皮毛中的一丁点杂毛，只是有一样，双目透视之术，与我万般投缘，就似度身定做一般，一点即通，一学即会。

萱草讥笑良久：“上神一世英名，怎会教出你这等徒弟，正道不学，偏好旁的。”

幸亏我定力够足，偏偏就学了这旁门左道的小伎俩。

否则，今日午膳岂不又要如早膳一般拍拍屁股飞走啦？

我赶紧卷上书简，默念口诀，垂头紧闭双目，黑暗中闪过一道明媚：“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唯以心相交,方成其久远。”

难为我总算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一字不错，比完璧归赵还齐整的背诵了一回。

混口吃食，真真是不易。

我扯过半截衣袖，重重揩去额头细汗半边，谨小细微且忒懂规矩的拜上一拜：“苍……”

“咳咳咳……”

陬月耳尖麻利，三声咳嗽，令我猛然醒悟如今我与苍旻还有身份悬殊这等糟心事，赶紧规规矩矩改口又拜上一句：“殿下～”

苍旻单手支脸，眼里冒着数之不尽的星星：“不过一句话，你磕磕巴巴费去半日光景才算熟稔，莫非还要与本太子讨赏？”

“岂敢岂敢……”我拘着尊卑有别的礼数，呵呵一笑：“只求殿下赏口饭吃，小夭心已足矣。”

“投机取巧，还敢牙尖嘴利？”苍旻眼里的星星，有跌落眸海，亦有新星升起，更迭频繁：“学识浅薄堪比目不识丁者，日后怎可当起云澜阁女官之职？”

说起这事，我亦有忧。

敛了笑，依着书简纹路，摊开来，又细细卷叠，再双手托于掌心，送还于书案左角：“殿下教训得极是，小夭无才，女官一职却是受之有愧。此刻心中正是惶恐不已，忧心日后云澜阁的好名声要被小夭玷污了去……”

陬月嘴角抽抽：“玷污？”

我心神领会：“陬月仙官莫急，小夭知道玷污云澜阁事小，丢了太子脸面，才事大。”

陬月愕然，我继续说道：“小夭思来想去，唯一的法子，便是恳请殿下收回成命，莫要小夭当那劳什子女官。”

苍旻支起脸颊的臂膀似有颤抖，我揉揉眼睛，猜测应是撑得太久，手臂乏力疲累稍作休整而已，又因心中惦念凤凰三日之期的约定，紧着再道：“凤煜上神今日许是要来接小夭回去的，殿下既嫌小夭无知蠢笨……”

“你确是蠢笨！”

猼訑曾言，南山之南有一座会喷火的山，每到春花灿漫之时，便是它喷浆而出之际，说是壮观而惨烈。

我默了默神，这倒是个形容苍旻情绪的好词汇，光滑剔透的墨玉笔一折两断，是为壮观；凤眼里的星星一时之间黯然坠海，是为惨烈。

见识了，见识了。

暴风骤雨中，还是陬月恰到好处递上一支新的墨玉笔，俊逸洒脱里夹杂些许柔和：“凤煜上神神品高尚，地位显赫，小夭仙子心之惦念，亦属常情。然则，仙子理当明白，委任仙子担当云澜阁女官三百年，并非殿下初衷，乃是殿下遵从仙子嘱托，替仙子求请，方得天后娘娘开恩，赦免仙子不敬之罪，罚做女官得来的。若是仙子仍觉得这般处罚太过委屈，比不得凤煜上神身边一介侍童尊贵，那……”陬月合不拢的嘴，笑成了一个半月牙，月牙是极美好的景致，我却瞧出了阴森恐怖之像，寒噤不胫而走，失口疑惑：“那？”

他呵呵两声：“只能劳苦仙子戴上仙奴镯，遁入噬仙湖，等着……”

“噬仙湖不是……”我睁大了眼，他悠然自得，颔首笑言：“嗯嗯，正是令仙家上神魂飞魄散之地。”

果然阴森，果然恐怖。

日后若再有谁要说陬月不阴狠，我势与他不两立！

“你且听明白啦？”新的墨玉笔写写再停停，没有星星眼的苍旻向我投来一记凌厉：“当不得当得，及早讲明白，莫要日后哭诉本太子欺负凤凰山的小妖精。”

我涨红脸，沉下眉，谨肃言道：“殿下差矣，小夭并非小妖精，乃是正儿八经的精灵，若殿下嫌精灵不上道，亦可唤小夭小仙女官，就是不得唤妖精。”

陬月抿嘴浅笑：“殿下，小夭仙子谢恩的方式当真是奇特。”

苍旻稀罕至极的笑出八颗大白牙：“本太子已命皋月备好了膳食，你赶紧去吧。”

我稀里糊涂应下，心里却蹦出一头猛兽，狂奔呐喊：云澜阁，我要玷污你，我要玷污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