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
一寸
愁愁愁
一点
一点
念念念
……
我总觉得,是这小仙侍传错了话,而非星君老儿闭门不见。毕竟,我与老儿情份不浅,既有志趣相投的风流癖好,又有狼狈为奸逃离天庭一块去偷欢的情意,如此种种,岂是一张拜帖能阻挡的?岂是红扑扑黄口小儿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遂,多嘴又问了一句:“仙侍可有与星君禀明,登门求见者乃云澜阁小夭?”
小仙侍红扑扑的“嗯”了一声。
我便心生千千结,沉思默想,灵光一闪,当真让我想出些许缘由。赶紧将自己的爪子似清风拂面一般轻轻的招上一招,奈何,这仙侍小小年纪,却异样固执古板。
红扑扑嘟囔一句:“小仙出来,小夭仙子若强来,那小仙~小仙是会叫的?”
我忽闪忽闪,为何天边飞来一群乌鸦,遮天蔽日的黑呀。
叹然一声:“仙侍多虑了,小夭素来理性处事,再要强来,也定不会强一乳臭未干的小儿。”
“如此,小仙便放心了。”
我脸颊抽抽,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听吱嘎一声,宫门慢慢挪开,却只挪到刚够如他人族八九岁顽童身量进出那般大小的门缝,我拢着手,将嘴巴凑去他耳畔,细声细气道:“烦请仙侍再去通传一声,就说凤凰山凤羽小夭求见。”
小仙侍眉头拧结一脸堂皇:“下界凡人都懂‘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仙子却不懂,这世风果然是每况愈下。”
我堪堪一笑:“有劳仙侍。”
他摇头晃脑,如何出来的便又如何回去了。
此番,他倒没再与我提速去速回,却是真的只让我稍等了片刻,脑袋先冒了出来,仍是红扑扑道:“星君令,无帖,不见。”
如何会这样?如何能这样?
我哀叹一声:“星君这般,倒似刻意为之。”
仙侍双眸凌乱心思不济,很是会替他家主子找说辞:“仙子真心求见,速速回去,拜帖一封再来,胜似在此叨扰?”
我并不领情,只道:“这鱼笺雁书楼,小夭进进出出已有两回,哪一回又与小夭算得这般清楚明白过?”说到伤心处,不忘伸出两根手指将干涩乏味的眼珠子抠上一抠,是以能抠出一两滴如泪水那般感人肺腑的东西来,却是白费了一腔力气。
唉~到底是情不深意不重,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便又不着痕迹放下,只管数落:“星君成心不见,想必即算小夭这会折返云澜阁管皋月仙官要来帖子,他也会想出旁的法子,继续将小夭拒之门外,如此,真是没意思得很。”
“星君素来如此严明,小夭仙子切莫会错意。”仙侍不知疲倦的歪着那颗从门缝里塞出来的脑袋,酷似一兜破土而出的豆芽菜。
我大抵是饿了,心里炖出无数豆芽菜煨猪蹄。
便仰头将天边的云色研磨一番,心虚难安:“都这个时辰了,皋月为何不唤小夭回去用膳?”
是以,留下一句“后会无期”悻悻而去。
待到身后那颗豆芽菜如影随形的眼睛再不能如影随行之时,我返身闪入宫墙脚下,寻得一处不甚打眼的叽里旮旯,左右环顾,确定私下无有来往者,便是念出一诀,摇身化作一只通体为浅灰色的蛾子,窸窸窣窣原路飞回。
好在这一路,未曾碰到闲仙游神,伪装成功。
可喜可贺。
蹡蹡回到鱼笺雁书楼宫门五十步远之地,但见适才那张夹过豆芽菜脑袋,细看还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宫门两两相依,严丝合缝,不见一线渗漏时,少不得又是一叹:无缝可钻,无洞可入,可惜可惜。
只得就近委身于一根石柱宫灯上,屏了气凝着神,静待后观。
却是等到头顶流光溢彩风轻云淡,饶是不见有客临门有主外出,门庭冷落极不似星君老儿脾性,是以无聊,索性打了一个长长的盹。
熠熠生辉的九霄云殿上,各路妖魔鬼怪,蛇鬼牛神穿梭在白衣飘飘丰神俊逸的仙家上神之间,或寒暄或谈笑或谨慎或端着或放浪或吃惊……众生百态,皆能在此寻得一席之地。
跻身其中的我,心心念念玉兔仙子独有的桂花酿,几番谋划,欲趁这般鱼龙混杂之际,顺手牵回几坛,却听有人高呼一声:“小夭上神,请上座。”
我蓦然回首,天庭喜官已在灯火阑珊处,一身祥云锦袍,一脸笑容可掬:“小夭上神~”他近到我身旁:“恭请您上座。”
呼啦呼啦,众人蹡蹡两下便将我围得水泄不通。
“小夭上神,恭喜恭喜。”
我回以浅笑:“同喜同喜。”
“尔等如何敢与上神同喜?”阎罗王穿得一身漆黑,粗声粗气粗粗说道:“若能沾沾上神的喜气,便已心满意足。”
我从厚厚叠叠的人群里,千辛万苦逃出一撇余目,终是觅得桂花酿身影,仍是那红装艳艳的老儿,装着旁若无人,咕噜咕噜又喝下一坛去。
肉痛,肉痛无比。
我含着两汪深潭,泪目而道:“阎罗王大人莫要这般揶揄小夭,若非您几次三番不肯收下小夭,何来今日这般荣耀?不日,定登门拜谢。”
说罢,拭泪。
“登高不踩低,上神情操不凡。”
不知何方妖孽赞誉一声,众神众妖众魔众鬼皆颔首称赞,气势磅礴。
我讶讶。
“小夭上神,仪典即将开始,烦请上座。”
喜官于众多马屁之中脱颖而出,时刻不忘提点之责,确是这阿谀奉承里难得的一股清流。
我虚虚笑笑,带着“有喜众人一同喜”的谦卑之语,在喜官得力护送之下,杀出重围,登高入上座。
太白金星果然白得如星星,一张春风满面脸,一双祥慈和蔼目,立在我身侧,声如洪钟:“新人入场。”
我打了个哆嗦,一立而起,红艳艳的月下老儿竟~竟趁乱摸鱼,偷偷藏下三坛桂花酿有足,此等歪风邪气,如何能坐视不理?
凤凰咳了咳,小小声与我浅道:“小夭,庄重。”
我泪如雨下,扑到凤凰怀里,仅用他一人能听得的声量,泣道:“凤凰呀凤凰,你让小夭如何能庄重?”
“你这又是闹的哪般?”
凤凰据了我一眼。
我抽抽噎噎:“凤凰居里,萱草将豆芽菜煨猪蹄都备好了,只等小夭顺手牵回几坛桂花酿去一醉方休。可你瞧瞧,半路杀出一个月咬金,吃不完还要兜着走,这等~这等憾事,如何能忍?”
凤凰讶然:“你将我许配给太子,不是为了三尺长的聘礼清单,只是为了趁机偷下一坛桂花酿?”
我讶讶,便是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但见凤凰手一劈,赤焰剑腾空出世,火光逆天,红装皆如风中残花,簌簌落地,怒目视向我,喝道:“本凤凰开天辟地独有一只,怎可自轻自贱到,与一坛桂花酿相提并论?此婚,不结了。”
天雷轰轰,地动山摇,我大叫一声“凤凰”,一个踉跄,便跌下神坛去。
做梦而已,何必如此逼真?
我手痛脚痛心痛头痛背痛,反正就是全身无一处不痛的睁眼一看:呵,什么神坛,不过是我从石柱宫灯之上跌落在地,如何会不痛?
再看天际,竟是暮色重重,饥肠辘辘如我,想着今日是要无功而返了。
拍拍翅膀,准备打道回府,却听得吱嘎一声,回头一看,鱼笺雁书楼闭了半日的宫门微微挪出一条细缝,有人影快速闪出,我赶紧飞了上去。
竟是白日挡我道的小仙侍,这般鬼鬼祟祟,难道,星君老儿金屋藏了娇?便是窃窃自喜,若有了此等把柄在手,看这老儿如何还能闭门不见?便趁着他不注意,飞落于他后背的腰封之上,由他带着我去捉奸。
这小仙侍,瞧着不靠谱,做事还挺老练,恐是怕人尾随,故而,仅行了几步路,就念出一诀,没了身影,待他再度现身,已是一清清冷冷的园子。
虽不热闹,意境倒是极好的。
他双脚落了地,熟门熟路拐了一个弯,前方便是一巧夺天工的琼楼,背向坐着两影,隐隐约约可听得他们断断续续说来。
“……不行……再三日……”
“……差不多了……”
“……不过六成,差太多了……”
累这仙侍越走越近,残言断语成了半句。
“……你当真不该这般伤了自己,你可知……”
“若不如此,如何留人……”
“便是要留,便是要伤,也无须伤得如此彻底……”
“只有伤到这个份上,才能将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否则……”
“唉,眼下倒是如你愿,只是从他拔剑来看,此事……”
“这次,我亦不会再妥协,他能拔剑,我亦如此。”
“他的剑指向何方,从未变过,但是你,你的剑又要指向何方?”
“哎呦哎呦~”
我正听得入神,这小仙侍好没规矩,离着还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便就这般高声喧哗起来,乱了那一方浅语。
“莫要再剑呀剑的,老儿听得心慌慌。”
“星君今日为何如此装扮?”
前院有人郎朗问道,我抖了个激灵,这个声音?
“莫要再提,莫要再提。”小仙侍陡然变作星君老儿的声音囔囔道:“还不是那小娘子,手脚一利索,就打上门来。唉,老儿最怕她胡搅蛮缠,更怕她问东问西,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累煞老儿,累煞老儿。”
“呦,小猫猫……”
果然是金乌神君那不正经的梁上君子,我虚虚一汗。
“焱熠~”这个名字,这般称呼,我又是一个激灵闪过,“今日劳累了,你且先回吧。”
苍旻!
我乱了乱了,小仙侍是星君老儿幻变的;我疯了疯了,龙阳之好的苍旻与金乌神君在此幽会。
天啦天啦,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这~这不就是折子戏里的陈世美吗?
我欲哭无泪,我痛彻心扉。
难怪适才会做出那般梦来;难怪我会不分轻重,舍了三尺长清单聘礼,只求一坛桂花酿;难怪凤凰一声怒吼,震碎喜衣,愤然而去;难怪我南柯一梦,醒得痛彻心扉。
皆是因了,这梦,乃预兆之梦。
唉,仰天长叹,我欲捶胸顿足去,奈何有胸无足,只得振振翅膀,是以为祭;悲愤凄凄,我欲嚎啕大哭去,奈何有口无声,只能瘪瘪尖嘴,聊表意思。
“吖吖吖,为何老儿一来,对酒邀月,秉烛夜谈这等美事就不干了?”星君老儿撒泼乱吼,便听金乌神君嘻嘻一笑:“星君这般模样,如何对酒?如何夜谈?”
星君老儿拍拍胸脯:“这有何难,老儿变回来就是。”
“何须变来变去这般麻烦~”金乌神君伸出一只手来作势考量着老儿身上的衣裳料子:“枉费星君一肚子学识,竟不懂得人靠衣装马靠鞍的道理。来来来,待我替你褪下这身陋装,换个俏丽的穿着,再来饮酒作乐便是。”
话毕,这金乌神君还真就动起手来,我赶紧翻身藏入腰封内里,憋着气不敢乱动,以防被他们察觉。
“这衣裳~”我有种头重脚轻的不适感,“一把火烧了如何?”骇得我浑身痉挛,正欲钻洞逃之夭夭,却是有人将腰封单独提出,层层叠叠,便是将我困得动弹不得。
“这腰封瞧着不错,搓澡正相宜。”
比起火烧,搓澡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呀呀,臭小子,你哄老儿剐了衣裳,打的原是这般算盘?”
“呵呵,星君,与我搓澡去。”
“既然小儿嫌弃老儿,不肯一同邀月,那~那咱们一块去搓搓澡?”
“甚好甚好。”
“走吧走吧。”
蹡蹡便听脚步声起,一道清风拂过,是苍旻幽幽道:“腰封留下。”
(未完待续)